草木搖落, 金菊傲霜，一晃到了九月十二，谷家堡大小姐谷霜來十六歲生辰之日。

谷內舉行簡單而隆重的典禮, 老夫人呂氏當場辭去代堡主之職, 由霜來正式履任堡主之位。以谷良爲大管家, 協助霜來總管堡中人事, 並分理馬場及木料行生意；以谷秀爲副管家, 協助霜來總管堡中銀錢，並分理衣坊生意；以修武爲大管事，爲堡中一切事務獻策建言；其餘管事、掌櫃、護院、夥計、小廝、僕婢等人也都各在其位, 人心安定。

但此事在江湖上畢竟反應平平，數日裡只收到各大門派幾封不鹹不淡的賀信。霜來卻也並不理會, 上任第一要務便是命大管家谷良貼出“招賢榜”, 大肆招考新員, 充實護院、夥計隊伍。那甄選條件其實頗爲嚴格，一考武藝, 二看才學，三察德行，但因招募待遇較爲優厚，倒也吸引了不少青壯男子前來一試身手。

谷良眼看忙不過來，便要拉著修武一起主考, 修武笑著推辭說, 他如今不過領個虛銜, 考量新人實非分內之事云云, 但谷良如何肯聽, 又請霜來幫腔，硬是塞了個副主考的差事給他, 他只得陪著谷良去了。

修武一去考場，果然讓谷良大呼佩服，只因他出的考題俱是十分怪異，卻又十分有效，還美其名曰“情景測試”。他先是命那些應考夥計者僅憑目測，判斷某幾人的年齡、身材尺寸、家中人口，又命那些應考護院者分別扮演劫匪和護衛，現場組隊格鬥，時而又狀似無意地講一個故事，再突然命應考者複述其中容易被忽略的幾個要點，時而又命應考者隨意活動，並故意在僻靜處遺落物品，從而遠遠觀察應考者是否拾金不昧，品質淳樸……

這些考題將應考者弄得措手不及，卻給堡中之人平添了許多笑料。折騰了半月之後，谷良可算是選得了三十幾個新人，細細考察之後，安插到衣坊或堡中就職。

卻有一個叫顧小河的新人格外特殊，不僅不肯服從安排，反而點名要做副主考修大管事的小廝。谷良被他煩得頭疼，只得讓他自己來見修武。

修武一看，卻原來是個眉清目秀、細皮嫩肉的小子。被他皺著眉頭打量了半天，那小子竟也坦然無懼。

修武心中一奇，輕笑道：“顧小河是吧？——你難道不知道，修武只是個徒有虛名的光桿司令麼？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前途的。”

那顧小河露齒一笑，負手昂然道：“呵，什麼前途不前途的？我不在乎。我只知道，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，跟著你一定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……比如你剛纔說的什麼‘光桿司令’這個詞兒，我就是第一次聽說。”

修武在心中翻了個白眼，搖頭無奈道：“說真的，顧小河，我事事自理，壓根兒不需要小廝，尤其是一個像你這樣細細弱弱的小廝。”

那顧小河氣得幾乎跳起來，雙手叉腰，腮幫子鼓鼓道：“哪有人這樣的！本姑……顧，顧小爺自願做你的小廝，你還要拒絕！”

修武心中好笑，繼續搖頭道：“呃，做我的小廝，那可是很難、很辛苦的，我實是怕難爲了你，也怕委屈了你。”

那顧小河這才放緩了臉色，傲然道：“哼，這有什麼，難不倒我的！”

修武見她雖有些趾高氣揚，但又能控制好脾氣，倒有幾分詫異，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半晌，忽爾呵呵笑道：“顧小河，你鐵了心要做我的小廝是吧？這樣吧，我現在有事要出去，晚上才能回來，這段時間，如果你願意將這個院子好好打掃一遍，直到摸不到一絲灰塵，看不到一片碎屑，我便可以考慮考慮——當然了，這個要求不大合理，所以我認爲你不妨回絕。”

那顧小河的臉色變了數變，終於咬了咬脣，臉上綻出一朵笑花，拱手大聲道：“回稟修大管事，你就等著看吧，我一定會打掃得很乾淨的！”說罷昂首告辭，轉身走了。

修武愣了半刻，也自出門去了。因是月底，他先去庫房領了工錢，這纔去東廂房找霜來。他一進門便揚著手中的荷包，喜孜孜道：“哈哈，我可算是有錢花了。”

霜來白了他一眼，道：“哼，你缺錢花麼？難道那個宋楊小哥沒給你送銀票過來？”

修武作揖笑道：“是是是，堡主明鑑，我從不缺錢花，只缺人幫我花錢——聽聞近日東州城內又有一處酒家盛大開業，生意可比‘東昇酒家’更爲紅火。我們便去那裡吃一頓，把這些銀子統統花掉，如何？”

霜來一聽此言，便想起在東昇酒家偷菜的那晚，赧然扭頭道：“我纔不去。”

修武眼珠一轉，慢悠悠道：“是嗎？我可聽說城中有頭有臉的人都在那兒吃飯談生意，就衝這一點，堡主也該前去看看。”

霜來略有些心動，心柔觀她神色，也在一旁勸道：“是啊，堡主，城中風向時時變動，多瞭解些也是好的。”

霜來想著這個月來自己與明暉時時相見，也不知道他心意是否堅定？也許自己應當藉故走開，好看看心柔與明暉是何反應？於是懶懶起身，嫣然笑道：“那好吧，便去城中看看，勞煩修大管事備馬。”修武自是歡喜答應著去了。

二人找到城西的“新東昇酒家”，卻原來不是一間尋常鋪面，而像是一整座院落。二人才剛下馬，便有兩個衣著一致的伶俐小廝齊齊迎上來，微笑著深深鞠躬道：“二位貴客，歡迎光臨！很高興爲您服務！”

這兩個小廝竟是雙生子，長得一模一樣，霜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。其中一人將他們延請入內，另一人則雙手奉上兩塊號牌，利利落落將馬匹牽下去了。

二人繞過照壁，入眼卻是一座回字形的清幽院落。院內綠植如蔭，綴滿奇花異草，更有叮咚琴音，隔空暗暗傳來。透過遍開的窗牖，只見人影晃動，笑語輕盈，正是賓朋滿座。

二人沿左首的門戶走進去，一路上又有若干小廝躬身行禮，一直將他們領到空座。霜來這才發現，這些小廝的衣著、動作、笑容都標準得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。

而這座回字形的屋宇竟是完全打通，加之窗戶極多，看起來極爲寬敞亮堂。卻只在兩旁倚窗之處擺著客人所坐的桌椅，每組桌椅之間又以半人高的鏤空木欄相互隔開，木欄上則飾以瓷瓶花木等物，於是又多了幾分幽秘之感。

落座之時，只見每張座椅上均擺有精美靠墊，靠上去只覺極厚實綿軟，令人深陷其中，不欲起身。耳畔琴音更近，舉目去尋，原來有一一斯文書生，獨坐僻靜一隅，十指如水，悠然彈奏，雖身在塵囂之地，卻如臨無人之境。

霜來驚訝之極，只覺今日觸目之景，均是平生僅見，她雖然閱世不深，也感到此間主人必定品位不俗，大異於常人，不禁感慨天外有天，人外有人。她於是輕觸修武，疑惑道：“修大管事，這個地方真是用飯的麼？”

修武面色悠閒，卻只看她一眼，笑而不答。

恰有一個小廝捧了香茶小菜和一本厚厚的菜單過來，低聲詢問他們想吃點什麼。修武便與霜來商量了點了幾個酒菜，又順勢對那小廝道：“小哥，麻煩問一下，你們陳掌櫃的在麼？能否請他出來，就說故人修武來見。”

那小廝略感驚訝，恭謹退下去了。不一刻果然見陳東昇穿著一身簇新衣裳，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將過來，笑得眉眼都堆在一起。

修武抱拳恭維道：“陳掌櫃的，幾日不見，你的生意可是越做越大了。”

陳東昇笑著擺手道：“哪裡哪裡，還不是託修武兄弟和各位朋友的洪福。”——只因修武之前有過交待，若無他允許，在人前不可提及“越浮雲”之名，陳東昇自是不敢違逆。

彼此又客套了幾句，修武輕輕拉過霜來，笑道：“對了，陳掌櫃的，還未向你介紹，這位是谷家堡堡主谷霜來小姐，也是我如今的東家。”

陳東昇難得見他如此正式，這一下吃驚不小，趕忙恭敬見禮，口中連道“久仰久仰，仰仗仰仗”等語，又揣測修武心意，主動坐下來相陪。

三人坐在一處，盡說些場面話。陳東昇讚歎霜來少年得志，谷家堡旗下產業業已成爲東州潮流標桿；霜來誇獎陳東昇激流勇進，酒家開得一家比一家好，令人大開眼界；然後兩人又各自謙讓，說個人能耐不過爾爾，能有今日成就，實是拜身邊能人所賜。

幾番言談下來，霜來和陳東昇彼此都有些敬服，但霜來也越發確定，眼前這位憨憨胖胖的商人並非“新東昇酒家”的始作俑者。她因爲對修武加入谷家堡之前的事一直不乏好奇，此時便也藉機刺探，頻頻追問“東昇酒家”發家始末。

但這實是陳東昇壓箱底的隱秘，如何能爲外人道哉？便只推說自己多年來鑽研飲食之道，有幸得遇有緣之人，配出味香俱全的調料粉“六六香”，使用之後竟至人人追慕，實在始料未及云云。

一時所點菜餚陸續上桌，那擺盤方法卻也別出心裁。一應碗碟俱是純白瓷器，並無一點裝飾，更襯得碟中菜品形狀精美，色澤如玉，勾得人食指大動。更兼碟中一陣異香傳來，霜來忍不住舉箸嚐了幾口，只覺味蕾如被瑤池瓊漿淋過，便有千百種奇妙滋味恰如其分地調和在一起，脣齒之間瞬間泌出無數津液，果然味道奇美至極。

霜來心中一警，匆匆落箸，連喝好幾口茶水漱口。

陳東昇大駭，不安道：“谷堡主可是吃出了什麼問題？”

霜來忙道：“不是不是。——其實是這些菜太好吃，太完美了，我怕自己多吃幾口就會上癮，日後沉溺其中。”

陳東昇頓時不知所措，修武卻已笑嘆道：“呵呵，世人都願追求極致，堡主卻能在迷悟前抽身，保持一分清醒，確實難得。——卻是我思慮不當了。”便請陳東昇照著剛纔的這個菜單重新備一份食材，等他稍後親自前去燒製。陳東昇趕緊答應著去了。

霜來卻又正色道：“修武，我倒有幾句話要先問你。看這位陳掌櫃與你交情匪淺，還有他店裡的那個夥計宋楊，給你送過那麼多銀票，你從前真的只是給他打雜的麼？”

修武近日常在思量是否要向霜來剖白自己的身份，見她疑心重重，已是有些不忍，便親自給她斟了一盞茶，懇切笑道：“霜來，你先不要緊張好麼？我與陳掌櫃其實是互相幫忙，所以他纔對我敬重有加，並且每個月都分一半利潤給我……這事說來話長，我也想找個機會，一五一十地講給你聽……總之你要相信，我之前說的一些話雖然未必是真的，但我對你確實沒有惡意。”

他這虛虛實實的論調也不是第一次說了，霜來卻只是冷著臉，默默飲茶，不發一言。

修武微窘笑道：“呃，事情還得從四個多月前，我剛剛從蘭溪谷出來的時候說起……”他剛起了個頭，卻又忽地頓住，面色微變，霍然起身，似乎周圍發生了令人驚異之事。

只因他六識靈敏，從前也有過類似舉動，霜來見過不止一次，倒也立即明白過來，只跟著他的目光向身後望去。果見一個小廝快步過來，直走到修武身邊，俯身附耳說了幾句。

修武點點頭，示意自己已經知道，又對霜來道：“陳掌櫃的好像遇到些小麻煩，他怕自己招架不住，叫我過去看看，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？”

霜來見他目光殷切，又惦記著方纔的故事尚未講完，若是同去，興許能知道些端倪，於是也爽快答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