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川苦笑一聲, 道:“一生之中,總是會不可救藥地愛上一個人,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, 這或許是我們顧家人共同的宿命。”
清河聞言一僵, 凝眉道:“大哥, 你說我們會不會變成父親那樣的人?這些年來, 父親他爲了給慶王妃報仇, 背地裡做了多少不可告人之事,逼得母親與他爭吵不休,含恨而終……”
深川心中一痛, 想起母親,一時也有萬千感觸, 半晌方道:“清河, 其實我成親後, 對父親倒不像小時候那般怨恨了,因爲我開始理解他的心情——有些人, 不是你想忘記就能忘記。所以我對你大嫂,也就像父親對母親那樣,心中有愧、有憐惜,但缺了那種亦苦亦甜、刻骨銘心的愛意……”
他見清河神色怔忪,輕嘆一聲, 轉而又道:“不過, 清河你畢竟是個女子, 爲了自己的幸福著想, 還是要嫁一個真心愛你的人, 與他舉案齊眉,白首偕老。切不可學父親和我, 爲了一個單戀的人,弄得有家不回,傷人傷己。”
清河聽他語意蕭索,試探道:“大哥,你言下之意,香君姑娘並不愛你?”
深川搖搖頭,苦惱道:“我不知道。有時候,我覺得她明明已經被我打動,過了一會兒,又覺得她待我並無不同……”
清河驚訝道:“怎麼會呢?我可聽說,大哥你爲了香君姑娘,那可是掏心掏肺,摘心捧月,無所不用其極。據說你送她的禮物,堆滿了一整間屋子,她每次外出,你都形影相隨,每次演出,你都第一個前去捧場,還高價買下她所有的新劇門票,幫她包銷……你爲她做了這麼多事,她難道還沒有感動?”
深川飄忽一笑,淡淡道:“爲她做這些事,我原本就甘之如飴,本來就沒想過她會不會回報。”
清河聞言一震,這個世上,好像真的有一種人,能令別人心甘情願地付出,自己卻雲淡風輕,全身而退。想到這裡,腦海中忽然閃現一個微微戲謔的面孔,那個人,他也會這般翻雲覆雨,難以捉摸麼?
驚憂之餘,她急忙收住心神,看了看面色疲倦的深川,疼惜道:“大哥,我覺得,愛就是愛,不愛就是不愛,那位香君姑娘,一直若即若離,不是故意折磨你麼?你早該找她問個清楚,也好過在這裡獨自煎熬。若是她有心待你,你就去求了父親,他雖然不贊同你跟一個優伶相戀,但若你們真的兩情相悅,他也會樂見其成的。”
深川呆了一呆,隨即微笑道:“清河,沒想到你竟然轉了性子,滿心爲我打算起來了。還記得前幾日剛見面的時候,你將我迎頭一頓痛罵,說我荒唐胡鬧,對不起在家等我的那個人……”
清河記起來確有此事,不禁面色微窘。那時她心思單純,一心想爲獨守空閨的大嫂打抱不平,如今卻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前後矛盾。
深川卻又搖搖頭,慘淡一笑道:“其實你倒不用操心了。昨夜雷護衛和易護衛找到我說,香君已經向父親告白,說她幼時曾被擄到樑國,受盡折辱,其後兩國交換俘虜,她才得以重返故土。——那時主持換俘的人就是父親,自那之後,她畢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找到父親,向他當面表達多年仰慕之情。”
原來父親和香君還有這段淵源,但清河仍是覺得難以思議,訥訥道:“這,這不太可能吧?她對你不冷不熱,是因爲早已喜歡上了父親?”
深川自嘲道:“是啊,我也不願相信,可是雷、易言之鑿鑿,令人不得不信。更重要的是,她的歌舞劇苦練多時,我之前一直請她開演,卻每每遭她婉辭,想不到昨夜特意獻演給了父親——如此一來,我還有何話說?”
清河想了想,蹙眉道:“你這麼一說,我倒覺得此事更有古怪。”
深川點頭道:“雷、易也是如此說法,說父親他們懷疑香君來歷可疑,有可能是樑國派來的諜探。”
清河大吃一驚,奇道:“既然如此,大哥你爲何還對她戀戀不捨?”
深川搖頭道:“我既然喜歡她,便不會因爲她真實的身份而心生退卻。不管她是真的淪落風塵,抑或只是爲了掩人耳目,我都相信,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清河既震撼又唏噓,沒想到大哥對那個花魁阮香君用情如此之深,竟然明知她疑點重重,卻還是一心迴護,不改初衷,當下感嘆道:“話雖如此,緣分之事畢竟不可強求,若是大哥你與香君姑娘果真有緣無分,那便要隨緣放下,不要再放任自苦……”
深川呵呵一笑,淡淡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——其實這些事,你慢慢就能懂得。但我仍是希望,你最好永遠也別碰上這樣的機會。”
此後幾日,華三爺等人夜夜只在紅豆館流連,不是醉看花前月下,便是笑臥美人樽前。深川聽了這消息,內心抑鬱愈發無以排遣,終日悶在屋裡,借酒澆愁。清河看不下去,又擔心大哥身形清減,心中鬱卒,便軟磨硬纏約他一起出外遊玩。華三爺聽聞他們要去城郊的弘法寺上香,便也欣然應允,又命易護衛領了若干扈從,隨行看護。
兄妹一行車馬出發後,範毅稟道:“三爺,照您的吩咐,昨日已撤銷了對新東昇酒家和谷家堡二處的監視,接下來又該如何?”
華三爺道:“此事我也正在思量,今晨我看了你們查到的結果,看來如今所有的線索,都集中在那個叫修武的年輕人身上,但他近日卻並無異常舉動?”
範毅點頭道:“不錯。此子我們曾經見過,不知三爺可有印象?”
華三爺點頭道:“那是自然。那日在新東昇酒家,他那番關於‘飲食三道’的見解,雖是爲了詭辯脫身,卻也稱得上不俗之論。”
範毅捻鬚道:“此子機智詭譎,來東州不過數月而已,已是借雞生蛋、渾水摸魚,撈了不少好處。傳聞他武藝高強,只可惜暫時還查不出師承來歷。”
華三爺笑道:“此人深藏不露,必是早有防備。也罷,我們便陪他過兩招,也好看看他是不是經得起磨練。——只要他接招,我們便可看出門道。”
範毅躬身笑道:“三爺所言甚是。能被三爺看上,這年輕人實在福分不小。”華三爺笑道:“範卿也別忙著恭維我了。快說說看,你打算從何入手?”
範毅微一沉吟,道:“那新東昇酒家的掌櫃陳東昇,不過是一介粗鄙商人,近來又常以進獻美食之名,大肆結交城中權貴。竊以爲此人貪財好利,暫時無需提防。這樣做,也是爲了避免驚動東州豪族,以免他們胡亂猜測,自亂陣腳。”
華三爺頷首讚許道:“好,你接著說。”
範毅領命又道:“然則那谷家堡卻又另當別論。該堡蔚爲一方勢力,昔年勢大之時,旗下好手衆多,與雷家莊、薛家灣、蓋家塢並稱齊國武林四大強族。其後世易時移,漸至人事凋敝,不成氣候,沒想到卻又否極泰來,這半年來逆境求生,隱隱有中興之勢。所謂江海不擇細流,該堡雖則弱小,但也不妨襲用當年招攬雷家莊、薛家灣之法,令其改弦易轍,投效麾下。那堡主谷霜來小姐,雖是個女流之輩,若果真有救亡圖存之能,想來也自會懂得審時度勢,擇木而棲。”
華三爺呵呵一笑,不置可否道:“範卿,你這計策,也不怕過於擡舉了那個女娃。”
範毅早已料到他會有此一問,便也悠然笑道:“如若是真金,自然不怕火煉,如若是濫竽充數的頑鐵,那麼,就算是被烈火吞噬,也並不值得可惜。”
華三爺點點頭,笑了一笑,卻又嘆道:“範卿呀範卿,你這心思深似海底,難怪連金刀會聶錦康那樣的人,都要自嘆不如。”
這話明褒暗貶,慌得範毅急急垂首欠身道:“屬下不才,屬下豈敢。”
華三爺開顏而笑,拍拍他的肩,溫言道:“你怕什麼,都是自家人,我說笑呢。”
範毅跟了他多年,素知他喜怒無常,倒也不會真的介意。
華三爺看看他的臉色,見他被嚇得不輕,便又笑道:“對了範卿,都說你學富五車,博聞強識,當年高中狀元之時,若不是你執意要去吏部,本當循例點爲翰林院編修……呵呵,我與雷護衛戎馬半生,實已筆禿硯舊,腹中草莽,不知範卿有沒有興致,給我們講幾則雅聞逸事呢,哈哈。”
他這一玩笑,範、雷二人便知他不欲再談正事,雷護衛於是命人添杯換茶。
範毅揣摩他的心意,便也振作笑道:“屬下才疏學淺,實不欲班門弄斧,不過三爺既然吩咐,屬下便講講東州弘法寺的掌故吧。”雷護衛這才聽出他二人話裡乾坤,憨憨地摸了摸頭,也跟著笑了。
原來弘法寺位於東州西郊,乃是本朝新建。當年齊國立國之初,先皇感念戰亂初平,民心思定,默許民間興佛之風,以慰生民之痛。其時弘法寺還是個無名小寺,乃是由東州附近的善男信女點滴捐建而成。
有一遊方僧打此經過,言道此間“佛光透出,諸佛護法”,便不顧廟小粥薄,在此坐壇說法。數日後,衆信徒見其戒律莊嚴,講解精微,方知是位得道高僧,無不深爲歎服,自此恭敬禮遇。但高僧神色無動,持戒講經,一如以往,凡此二十餘載,漸漸使得佛法綿延,香火鼎盛,信徒愈衆,香客不絕。
傳聞此間信衆但有所求,只需虔心禮佛,便可遇吉得祥,心想事成,頗爲靈驗。或有人問“爲何諸佛加持,在此猶勝”?高僧卻只答曰“佛法無勝無不勝,人心無光亦有光”,之後便溘然閉目,坐化圓寂。只因這一句涅槃偈語,後人便將此無名遊僧稱作“勝光和尚”……
只因嚮明暉前幾日秋試高中了武舉第二名,霜來、心柔便擇了吉日,前來弘法寺上香還願,修武本是個無聊之人,便也覥顏相陪。
到得寺門,但見寶剎莊嚴,斗拱飛檐,金碧輝映,他不禁呵呵笑道:“我原以爲弘法寺質樸無工,沒想到竟被擴建得殿宇重重,鎏金燦燦,可真是大煞風景。”
心柔驚訝地看了他一眼,似是難以想象如此佛門勝地,此人也敢出語不敬。
霜來也不免嗔目而視,微責道:“佛門清淨無染,偏你就愛妄生是非。”
修武忙笑著告罪道:“堡主棒喝得是,是我著相了。”
上香過後,時辰尚早,三人見香客不多,便在寺內隨意遊覽。檀香化霧,梵音繞樑,秋陽煦暖,秋風微寒,令人生起五內清透、暫別塵囂之感。三人原本互有心結,卻在這天寬雲闊的山寺之間安靜相處,想起來也算是一種奇緣。
正這般緩緩步近山門,卻見十餘位騎者簇擁著一輛馬車,堪堪款款而至。三人心道:“這家人好大的排場!”便見馬車內躍下一對年輕的錦衣男女,姿容秀美,氣質清貴。
霜來看著那男子,只覺得有幾分面熟,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,恰有修武從旁提醒道:“這位公子姓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