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武的房間, 顧小河下午來過一次。當時就覺得這裡像個雪洞似的,除了一張書案、若干紙筆、兩把座椅、一張臥榻、一個鬥櫃,竟然別無長物。那鬥櫃他也打開看過, 只有兩三套半新的衣裳, 疊放得整齊無比。那臥榻上的陳設更是接近於無, 一看就泛著寒意。
真難想象, 一個有著那般溫煦笑容的人, 竟然住在如此清冷的地方,過著精簡到了極點的生活。可如果真的想象起來,又覺得修武其人與其住所, 其實還是很協調的。
在書案的一側,堆著幾頁用過的素籤, 每頁寫有十餘字, 用的正是王羲之體。顧小河自小精研書法, 篤信“見字如見人”,一看那字跡潦草跳脫, 便覺得書寫者必然書法精絕,而這幾幅字應當是其醉後塗鴉。
他細細讀來,卻原來是幾行沒頭沒尾的詞句,諸如: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卻用它尋找光明。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, 你裝飾了我的夢。如何讓我遇見你,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。天空不留下鳥的痕跡, 但我已飛過……論文法, 頗有些不合之處, 但好像也能讀懂,而且品味之後, 心中竟留下一種淡淡的惆悵之意。
顧小河看得累了,便趴在書案上,盯著靜靜燃燒的燭火發呆。門上忽然傳來一陣開鎖的動靜,他的心跳突然加快,倏然起身向門邊跑去。
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,果然就是修武。
顧小河緊緊看著他,也不知說什麼纔好,半天才紅著臉委屈道:“你,你怎麼纔回來!”
修武笑道:“我還道你已經走了呢,沒想到他們卻把你關起來了。下午的事我都聽說了,雖然你有些胡鬧,卻也不至於這般責罰。讓你受驚了,我代他們向你賠個不是。”
顧小河原本不覺得自己是嬌氣之人,聽了修武的溫言軟語,那幾顆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。
這間屋子本來就小,站了兩個人便更顯得擁擠,修武走開兩步,指著案上的飯菜道:“他們說給你送了飯,你竟是一口未動麼?”
顧小河絞著衣角,搖頭道:“我不餓。”
修武笑道:“你這麼單弱,又吃不下東西,像個姑娘家似的,難怪做不來粗活。”
顧小河面上一窘,目光閃爍道:“先前答應你的事,我確實沒有做到,要不你另外出個題吧,免得從此將我小看了!”
修武搖頭道:“我看還是不必了吧。不是多大的事,你別放在心上。——我剛纔問廚房要了點吃的,你吃完就好好睡一覺,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吧!”
顧小河面色微變,似是因修武的關懷而驚喜,又似因他的拒絕而失落,咬了咬脣,勉強說了句:“多謝!”
修武搖搖頭,笑著打趣道:“顧小河,白日裡我看你性子挺活潑的,怎地現在這般扭捏?他們說把你被關進來之後,也沒聽見你有半點聲響,還以爲你出什麼事了呢。”
顧小河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,默然半刻,昂首輕笑道:“可能是從小習慣了吧,知道喊也沒用,時間到了,他們自然會放我自由的。”他這話似答非答,帶著幾分自嘲自憐的意味,修武倒也不便回答,便只是安慰地一笑。
顧小河見他客客氣氣,也沒乘機追問,不禁訝道:“呵呵,這裡的人都在好奇我的來歷,怎麼你一點也不關心呢?”
修武笑道:“那是你的隱私,你若不想說,大可隨便扯幾個謊來蒙我。況且我們萍水相逢,說不定明日便各奔東西,多問無益。”
顧小河迷惑道:“爲何說明日便各奔東西?”
修武笑道:“白日考覈的時候,我就覺得你有些漫不經心,或許是一時興起,來這裡玩玩而已。當時我若提醒大管家一句,不將你招錄在內,倒也省事。如今,你該看的也看了,不該受的也受了,也該是時候回去了。”
顧小河呆了一呆,道:“沒想到我這麼容易被看穿。”
修武但笑不語。
顧小河長嘆一聲,沮喪道:“其實我根本不想回去,可是天大地大,我又不知道能去何方。”
修武輕笑道:“這個問題倒也不難——如果你心中無事,那麼無論身處何方,都是一等一的佳境,那又何必舍此就彼、捨近求遠?反之,如果你心中有事,那麼即便走到天涯海角,也逃不開心中的結,那還不如直面慘淡的人生,將煩心的事一件件解決。”
顧小河深深看著修武,像是同意他的說法,卻又疑惑道:“煩心的事真的都能解決麼?”
修武笑道:“即便結果不盡人意,也總得先試試吧,辦法肯定比困難多。”
顧小河搖頭苦笑道:“說得這麼容易!你不明白的……我爹和我大哥,爲了一個戲子鬧翻了,我總不能去將那個戲子一刀殺了吧?”
修武嚇了一跳,他早就看出這顧小河有些來頭,但還是料不到這傢伙這般語出驚人。他隱約覺得這話裡似乎藏著一個極大的故事,想起今晚在紅豆館的所見所聞,心中立時勾勒出一個不倫故事,再想想又感到匪夷所思。
他見顧小河無精打采樣,只得繼續勸慰道:“你父兄之事,怕是有所誤會,不過他們既是堂堂男子,自會設法解決。而他們待你之心,也不至於因此而受到影響。”
顧小河眸色一黯,低低道:“他們都忙得很,哪有空管我?”那神色頗有些哀怨。
修武一時無語,看來這顧小河出身問題家庭,性格比較情緒化。而且他煩惱的又是家事,外人本就不好置喙,至多貢獻一點遺憾和同情罷了。
不一時,果然有丫環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麪條過來,顧小河早已腹中飢餓,捧著碗連喝了幾口熱湯,臉頰頓時泛出幾分紅潤。
修武笑道:“那你自便吧,我告辭了。”
顧小河忙道:“咦,你不是住這裡麼?”
修武道:“今晚我住別的地方,這兒是你的了。”說著便擺擺手,真的擡腿走了。
顧小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,目送他的背影在夜色裡消失,這才關好門,繼續去喝那碗麪湯,再擡起頭時,那泛紅的臉上卻有了一層濛濛的霧氣。
次日一早,顧小河起身開門,卻見整個院裡格外靜謐。問了一個面熟的護院,才知道堡主、大管家、大管事等人都去練武場了。
顧小河嘆道:“原來堡中盡是些勤奮之人!”
那護院笑道:“只因明日是武舉秋試之日,大夥兒愛湊熱鬧,都去給考生打氣去了。”
顧小河這才瞭解,想想又道:“修大管事有沒有報考?”
那護院只當他是修武的小廝,便也隨口玩笑道:“修大管事愛錢如命,若是花錢請他去考,他說不定真的會去!”
顧小河莞爾一笑,回到房裡來回走了兩圈。他情知他們不會這麼快回來,只得嘆了口氣,鋪紙提筆,沉吟良久,終究只落了“後會有期”四字,吹乾後,將留書擺在案上顯眼位置,用鎮紙壓好。又拿起修武信筆寫過的那幾頁素籤,反覆看了數遍,挑出其中一頁,小心折好,放進自己袖袋裡。做完這一切,他沒再跟任何人打招呼,便悄悄離開了谷家堡。
顧小河還沒走到城門口,便被四個持劍的黑衣壯漢團團圍住。顧小河面若寒霜,冷冷地不發一言。
那幾人“啪”的一聲,單膝跪倒在地,其中一人抱拳恭謹道:“小姐,我等可算找到您了!主上日夜擔憂,還請您隨我等速速回返。”
顧小河胸口起伏,似是怒意盛騰,卻終於還是握拳忍氣,橫眉冷冷道:“起來吧。我跟你們走就是了。”
那幾人齊聲道:“是!”便一齊起身,所有動作齊整無比,如出一轍。
一人向遠處揮了揮手,便來了一頂雙人小轎,將顧小河請入其中,飛也似地走入城中,片刻便進了城西一座清淨宅第。
下了轎子,衆人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。顧小河皺了皺眉頭,扭頭寒聲道:“這裡守衛森嚴,你們還怕我跑了不成!”衆人只得微微退了半步,一直將她送到中廳門邊。
早有一人趕出來迎接道:“小姐回來了!”卻是華三爺手下那位易姓護衛。
顧小河面無表情地點點頭,徑直入內,向廳中二人躬身請安道:“父親。範先生。”
那站著的範賬房趕忙回禮,笑得極是慈祥。那座中之人正是華三爺,擡起眼皮看了她一眼,重重哼道:“怎麼還知道回來!”
顧小河垂頭不語。華三爺見狀更爲震怒,一手指著她,向範賬房抱怨道:“範卿,你說我怎麼養了這麼一對兒女?你看看她,穿的是什麼樣子!都是要出嫁的人了,不倫不類,簡直成何體統!”
顧小河被罵得暗暗咬脣,頭也不擡。
範賬房斟酌勸道:“三爺息怒。清河小姐萬金之軀,素日悶在屋裡,怕是要悶出病來,偶爾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。”
華三爺揚眉道:“哈,離家出走,夜不歸宿,難道也算是散心?”範賬房只得閉嘴。
清河知道自己若不服軟,這一屋的人都沒法下臺,暗自吸了口氣,雙膝跪地,沉聲道:“父親息怒,女兒知錯了,請父親責罰!”
她這一跪,唬得易護衛等人紛紛單膝下跪,連範賬房都躬身求情。華三爺瞬間無語,長嘆一聲,道:“罷了罷了,都起來吧。清河你下去休息,一會兒去問問你大哥,讓他好好想想,都教會你些什麼!”
一時廳中又只剩了華三爺和範、雷、易四人。
華三爺道:“派人去查了嗎?她昨夜都去了何處?”
易護衛忙道:“回三爺,已經留了人,往城北沿路去查了。”
華三爺道:“城北都是些什麼地方?”
易護衛道:“就只一個谷家堡,還有幾個小村莊。”他見華三爺眉眼一動,忙又道:“屬下這就加派人手,查個仔細。”說著便躬身退了出去。
華三爺無奈地一笑,輕嘆道:“範卿,我是不是老了?爲何此番來到東州,竟覺得如此力不從心?”
範賬房忙道:“三爺言重了,東州異狀頻出,確實是處處透著蹊蹺。”
華三爺呵呵一笑,道:“那香君姑娘之事,你看應當如何是好?”
範賬房道:“香君姑娘既然喜歡三爺,三爺不如從其所願。”
華三爺皺眉道:“那麼,深川那邊又該如何呢?”
範賬房道:“公子自然要以大義爲重。”
華三爺又嘆道:“就怕他們只見到表相,見不到大義。”
範賬房道:“天下一統便是大義,行大事者不拘小節,公子焉有不知之理?”
華三爺哈哈一笑,沉聲道:“但願如此。開弓沒有回頭箭,我既已選擇這條血腥之路,就只能什麼也不理會,一條道走到黑……對了,我們方纔說到哪了?”
他問的是清河回來之前的事。範賬房記性極佳,立時回道:“方纔說到明日武舉秋試應考者名單一事。”
華三爺點頭道:“嗯,此名單有無異狀?”
範賬房道:“屬下已將應所有卷宗細細閱過,應考者倒也身家清白。只有一人,卻是犯官之子,因蒙今年大赦,方得以入選的。”
華三爺道:“哦?”
範賬房道:“三爺還記得六年前的‘慶王案’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