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香君一行浩浩蕩蕩來到谷家堡馬場,果見那馬場依山傍水,草長馬壯,足見場主治理有方。過了轅門,只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,均在翹首相待。香君透過馬車窗戶,向人羣微笑揮手,那馬車卻兀自不停,一直行到場中瞭臺附近方纔停下。
原來那瞭臺之上,已然用鮮花彩帶之物裝飾一新,擺了皮鼓瑤琴琵琶等各式樂器,一看便是給她奏曲用的。那臺下則整整齊齊擺了若干座椅,每排更有一個笑容甜美的婢女,捧了茶點之物在一旁隨侍。
香君等人下得馬車,早有若干衣飾鮮麗、手捧花籃的婢女在那等候多時,一見他們來了,便迅速排成兩列,微笑著抓起籃中五彩花瓣,迎風高高揚起。衆人從漫天花雨中穿梭而過,均覺又新奇、又美麗。
香君自是心情愉悅、巧笑倩兮,其後的各色才俊也是喜笑顏開、與有榮焉。修武等人便又恭請香君登臺,並給隨她而來的十餘位客人各各發了一個號牌,並安排其在臺下前排就坐,又命小廝將其車馬僕從安頓妥當。
原本在轅門外等候的諸人,一見香君去得遠了,方纔如夢初醒,紛紛騎上各自馬匹,匆匆追來。修武等人便也客氣接下,安排其各自坐下,也給其人其馬各自編上號牌。
如此一陣忙亂,待得無馬之人徒步趕來,此處衆人已是飲茶搖扇,一派悠閒。徒步衆人一身汗溼,有幾個眼尖些的,瞅見臺下尚有空座,便欲趕過去坐下。
卻又來了幾個伶俐的小廝,將他們緊緊攔下,禮貌辭道:“諸位老爺、公子,此中座椅乃是爲賽馬之人準備的,還請諸位諒解他們比賽辛苦,此時尚需坐下歇息。”
這幾人哪裡受過如此慢待,漲紅了臉,氣憤道:“這可是何道理?你們谷家堡莫要欺人太甚!”
香君遠遠見得場外爭吵,不禁眉頭微皺。她指尖輕捻,便已在琴絃上彈出一個單音。只此一個動作,便將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吸引到臺上。
香君悠悠道:“承蒙諸君錯愛,與香君結伴來遊,共此佳節,幸何如之!難得今日陰涼,此間芳草悽悽,確是令人心曠神怡。但跑馬遊樂之事,從來都是人越多才越熱鬧。王員外、張公子等幾位遠道而來,若能加入我等,必將爲今日盛事增色不少。香君愚見,未知王員外、張公子意下如何?”
那王員外、張公子等人,被香君當衆點名,一張臉倒往哪擱?只得勉強笑道:“香君姑娘說得再好不過,我等特意來此,原本就是要買幾匹駿馬,與姑娘同遊同樂。只可惜這馬場之馬,已經衆人七挑八選、所剩無多,難入我等之眼罷了?!?
香君訝然道:“哦?可有此事?”
修武忙上前回道:“香君姑娘、王員外、張公子,我谷家堡所出之馬,均是純種伊犁,乃是我馬隊兄弟,冒性命之憂,頂星月之輝,千里迢迢從境外購得,我修武雖則人微言輕,但也可拍著胸脯擔保,剩餘未售之馬與已經售出之馬,一樣血統純正、童叟無欺。”
香君道:“既然同屬良種,卻爲何仍有挑揀剩下、未能售出之馬?”
修武笑道:“香君姑娘有所不知。我已命人將剩餘馬匹悉數牽來,姑娘一看便知。那未售之馬其實也分兩類:一類乃是三匹純色駿馬,毛色一黑、一白、一棕,異常神駿難得,按我馬場慣例,不過叫價九十兩銀子一匹,相信很快便有識貨的買主;另外一類則是毛色中略有白章相雜,一律叫價八十兩銀子一匹,目前尚餘得八匹。王員外、張公子等貴客恐怕是來得晚了,見剩下的八匹白章較爲顯著,這才心中不快,殊不知這馬跑動無礙,同樣也是良駒?!?
香君笑嘆道:“原來如此!其實毛色純雜與否,無非皮相而已,千萬不要埋沒了真正的好馬,纔是正理?!?
臺下衆人紛紛讚道:“香君姑娘說得有理!”“確實不同流俗!”
香君卻又笑道:“這位修武小哥,我倒有個不情之請。谷家堡貴爲一方豪傑,向來受人敬仰。而座下諸君,又皆是我紅豆館座上嘉賓。今日適逢佳節,不知貴堡能否賣香君一個薄面,將剩餘馬價適當折讓?”她這話道出臺下不少人心意,頓時惹來一片叫好之聲。
修武笑容燦爛,目光與霜來短短一撞,展顏笑道:“香君姑娘攜城中名流俊彥大駕光臨,谷家堡躬逢其盛,理當有所表示,以盡地主之誼。敝主方纔已有示下,餘下八匹白章良駒,便作價七十兩銀子一匹,聊表對香君姑娘和諸位才俊的歡迎之意?!?
十兩銀子的折讓委實不小,場中頓時響起一片嘖嘖驚歎之聲。
香君掩脣一笑,輕施一禮道:“如此,香君便代諸君在此謝過貴上?!闭f罷便又含笑看向後場。
王、張等人早已豪邁笑道:“哈哈,有香君姑娘作保,我等還有何慮!也罷,那白章伊犁,便給我等一人牽來一匹!”
那一副財大氣粗模樣,倒讓一旁候著的幾個小廝狠狠吃了一驚,連忙點頭哈腰,飛也似的牽馬去了。
修武微微一笑,揮手命人將最後的三匹純色伊犁暫且牽下。香君在臺上卻又道:“且慢!敢問修武小哥,這三匹神駒可有名字?”
見修武搖頭,她便悠然笑道:“香君雖非伯樂,卻也愛馬好馬,今日見此三馬,冥冥中亦是有緣。如今一時興起,想爲此三馬各起一名,不知能否見容於貴上?”
修武大喜道:“敝上求之不得?!?
香君滿意地點點頭,指著臺下諸馬,緩緩道:“那麼,此棕、白、黑三馬便喚作‘迎風’、‘乘風’、‘御風’,諸君以爲如何?”
她話一說完,臺下便已歡聲雷動,有幾人更是大喊道:“好!”“好名字!”
前排忽有一人施施然站起,卻是一位弱冠年紀的翩翩公子。此人慢搖摺扇,直到衆人復歸安靜後,方昂然笑道:“呵呵,此馬經香君姑娘親口賜名,確已值得九十兩白銀。便請修武小哥將那匹‘乘風’牽來給我吧?!蹦巧袂樽藙蓊H爲倨傲。
修武剛欲有所動作,忽又有一人亦從前排站起,對前一人抱拳笑道:“薛兄此言差矣!香君姑娘何等清貴之人,她玉口親封之名,如何只值得區區九十兩銀子!再說薛兄家中駿馬無數,實不差此一匹伊犁白馬。是以在下願出三百兩白銀,將此三馬一齊買下,還望薛兄成全!”
他二人言語相鬥,場下已是一片譁然,衆人反應未及,前排座中卻又再站起一人,年紀比前二人略略顯小,對那二人躬身誠懇道:“薛兄、唐兄,小弟不才,願出銀六百兩,還請二位兄臺割愛相讓?!?
薛、唐二人原本傲慢已極,見此人如此謙恭,也都躬身回禮。衆人訝異之聲更濃,薛、唐二人則是暗自對望,似是有所不服,卻又不得不服。
眼見一場明星營銷轉眼就要升級爲闊少大戰,修武連忙跳過來,一迭聲地插科打諢道:“哈哈哈,三位公子果然好眼光,真可謂‘英雄所見略同’!既如此,我便斗膽建議,請三位公子各出白銀二百兩,一人牽走一匹,也好平分秋色,皆大歡喜?!币娙司闶且桓笔?,便又回頭道:“香君姑娘,您看可好?”
香君點點頭,嬌柔笑道:“如此甚好。薛公子、唐公子、顧公子,你們三位乃世家子弟,家學淵源,竟然不嫌香君才疏學淺、信口賜名,倒教香君分外汗顏。”說罷便薄施一禮,那三人趕忙回禮,爲體現“世家子弟”的雍容風度,便也不再相爭,各自推讓一番,方纔朗聲笑著坐下了。
修武擦了把汗,沒想到這阮香君如此不同凡響,她自己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倒也罷了,其所刻意結交之人,竟無一不是江湖上有頭有臉之人。比如那薛公子便是薛家灣少主薛廷恩,但是據說他曾經力辭少主之位,行走江湖也極少亮出薛家人的身份。那唐公子則是唐門年輕一輩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唐紹楨,他身懷獨門暗器,出手狠辣,出道以來聲名日顯。那顧姓公子尚不知名,但見薛、唐二人對他如此顧忌,更兼顧姓乃是衆所周知的齊國國姓,顯然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主,十有八九正是豪門貴族。
修武在江湖上走動未久,直覺地感覺這幾家之間似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。他自己倒是無所畏懼,但若是因爲這幾人爭風吃醋而連累了霜來等人,倒教他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唉,自己原本只想快點賣掉八十匹馬而已,沒想到竟請來這幾尊大神……正自懊惱間,卻見不遠處霜來仍與嚮明暉並肩站著,一雙深目向他淡淡掃來,他只得聳聳肩,自嘲地笑了。
好在谷豐已經提著一面銅鑼上了瞭臺,咚咚敲了幾下,拿腔拿調道:“吉時已到,谷家堡七夕馬會開始,有請香君姑娘致辭!”
衆人掌聲如雷,香君款款起身,微笑一禮道:“今日乃天上牛郎織女鵲橋相會、互訴相思之日,香君雖然身陷優伶,自知情深緣淺,從未敢妄言相思,但與諸君共聚於此,卻也是三生有幸,敢不且唱且歌,爲牛郎傳情,爲織女致意乎?——現有一曲,作於懵懂春日,聊記深閨迷夢,名喚《一簾幽夢》,還請諸君賞鑑?!闭f罷素手輕滑,那樂曲便已叮咚響起:
“我有一簾幽夢,不知與誰能共。多少秘密在其中,欲訴無人能懂。
窗外更深露重,今夜落花成冢。春來春去俱無蹤,徒留一簾幽夢。
誰能解我情衷,誰將柔情深種。若能相知又相逢,共此一簾幽夢。
窗外更深露重,今夜落花成冢。春來春去俱無蹤,徒留一簾幽夢……”
這曲詞自然是修武事先備好,趕在阮香君出門之前,悄悄放入她馬車之中的。他知道阮香君精於音律,但她一路僅憑默記,即已將此曲操練純熟,當場歌舞彈奏,仍是大大出乎他所料之外。
應當說,阮香君天生就是舞臺中心,但凡綠草黑臺、紅衣白紗、弄弦而歌、詞曲空靈,均襯得她宛若山鬼狐仙,不似紅塵中人。再看滿座男子,聽了這脈脈含情的淺吟低唱,無不心旌搖動、三魂失落,怕是均已自視爲其春閨所夢之人。
拜香君曖昧曲藝所賜,在稍後的賽事上,一衆騎馬男子便如打了雞血一般,雄赳赳氣昂昂,只欲爭先,唯恐落後,那場面果然激烈非常。最終則是唐紹楨拔得頭籌,那位顧公子和薛廷恩分居二三。
修武自已事先備下獎品,當下便由香君親手頒獎,著意表彰了一番。三人接了來看時,均是縱聲而笑,原來那獎品乃是一式馬鞍,製作精良,本也不足爲奇,難得的是背面刻有一行小字,寫著“庚辰年七夕馬會,東州阮香君手贈”。
賽馬之事勝負一分,那未得獎者自然面有不鬱。修武瞅準時機,復又站到臺下,拍手笑道:“香君姑娘、諸位才俊,今日乃是我谷家堡三喜臨門的大好日子。一來,天上牛郎織女銀河相會,我谷家堡衆人都這沾了團圓喜氣;二來,香君姑娘首發新曲,我谷家堡衆人又得以喜聞仙樂;三來,諸位才俊不嫌馬場鄙陋,在此放馬馳騁,又令我谷家堡衆人喜見颯爽英姿?!毙\人被他如此肉麻吹捧,心中無不舒坦萬分。
修武卻又話鋒一轉道:“諸位今日既已是我馬場貴賓,我谷家堡便還有厚禮相送。我谷家堡在此鄭重承諾,此後諸位無論任何時間,光臨我谷家堡任一門店,只需出示您手中的這一塊小小號牌,便可尊享至爲高尚的貴賓待遇?!呛牵烤故呛沃磷鸫?,還請容我暫時賣個關子,日後還請您親自前去揭曉……對了,後排的才俊若也想索要此號牌的,只需略一招手,我們即刻便爲您奉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