霜來頂著紅腫的雙眼去獄中探監, 一進牢門,打眼看到各色囚犯,心中已是一沉, 再見修武瘦削落拓的模樣, 更是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修武見她垂著頭, 嘴脣微微翕動, 似是強忍著一眶淚水, 從食盒裡一件一件地往外端著酒菜,突然覺得眼前一熱,眨眼微笑道:“呵呵, 霜來,還是你最瞭解我, 盡給我帶些好酒好菜!我一聞著這香味, 便要垂涎三尺了呢!”
霜來站起身, 笑中含淚道:“修武,你受苦了……”
修武笑道:“哪裡的話, 我好著呢,只是住在這裡太臭了,東西也難吃。”
霜來被他逗得側首一笑,再回頭時,那眼淚便啪嗒啪嗒地滴落下來, 她見自己到底還是剋制不住哭泣, 乾脆也就不再抑制, 任由淚水在臉上放肆滑落。
修武輕不可聞地嘆息一聲, 從牢房裡伸出手去, 很自然地爲她拭去溫熱的淚水。這是她的臉頰第二次被他觸碰,她能感受到那粗粗的膚質裡飽含著濃濃的憐意, 明知有些越禮,心中卻沒有半分的抗拒。
“不用擔心,我會好好活下去的。”那人的微笑一如既往,卻遮掩不住容色的疲憊。那脣上青須,那滿身血漬,那空蕩的囚服,一切的一切,都說明了他所經受的折磨。惟有那雙晶亮的眼睛,在望著她的時候,依然那麼神采飛揚。
該怎麼表達她的歉疚呢?她——對不住他。她——害了他。她——幫不了他。如果一切可以重來,她寧願自己仍在受人欺負,而他從未到過谷家堡。
她趁勢抓住了他輕撫自己的那隻手,緊緊握住,咬脣決然道:“修武,你再給我一點時間,我一定會救你出去!”說這話的時候,她的指尖在微微顫抖。她——並不確定自己能有幾分把握。
修武的手力度適中地與她回握,輕輕搖了搖頭,眼見那幾個獄卒遠遠地站著,便也壓低聲音,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音量道:“霜來,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非常重要,你注意聽好,不要出聲重複。”
霜來緊張地點點頭,修武便定然道:“霜來,我答應你,我不會就這麼死掉的。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,剩下的事,就讓我自己來做吧……我會找宋楊和陳東昇幫忙……相信我,我一定能活著從這裡走出去。”
是嗎?能嗎?他真的能做到嗎?霜來的眼神中透著希望,也透著疑惑。她知道他的能力比自己更強,也知道他從不食言,可是……
修武孩子氣般地搖了搖她的手,戲謔道:“呵呵,霜來,不如我們立個賭約吧!以半個月爲期,半個月之內,如果我能自己出去,你就要答應我一個條件——無論什麼條件。如果我不能,到時候你再想辦法救我,我什麼都聽你的,好嗎?”
呵呵,這算是什麼賭約?他不知道,萬一出個什麼差錯,輸掉的可不是她的空頭承諾,而是他自己的性命呵!這個人,難道到了生死關頭也不能更正經一些麼?
她認真地看著他,帶著一分氣惱二分驚訝三分信任四分無奈,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修武看出來她的遲疑,卻繼續搖了搖她的手,笑得十足無賴道:“好姑娘,大堡主,你就再信我一次嘛!山人自有妙計,包在我身上了!”
她點點頭,破泣爲笑,終是又信了他。
修武笑道:“對了,你剛纔過來之前,也見到谷良大叔了吧?他們怎麼樣了?”
霜來嗔道:“你都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了,卻還惦記著他們。——他們還好,又提審了幾次,聽說州府大人憐恤他們冤枉,板子已比前幾日打得輕多了。”
修武做了個收錢的手勢,眨眼笑道:“嗯,州府大人不愧是青天大老爺,明察秋毫,剛正不阿,一定會還他們一個公道的。”
霜來見他笑得輕鬆,似是隻關心旁人的安危,卻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,不禁心中一疼,垂頭嘆道:“可惜向大哥他……”
修武猜想她是在爲嚮明暉的證詞煩惱,緩聲道:“明暉他既然心意已決,不願出手相助,那便罷了……我想了又想,恐怕還要找出那匿名舉報之人,才能真正逆轉乾坤。可惜我進來之前,四處打聽了兩天,終究還是沒有頭緒。”
霜來忙道:“你放心,我會繼續找的。——那舉報之人既能道出我堡中弟兄的姓名,應當是我們往來相熟之人。”
修武點頭道:“不錯。但我們做了這盤生意,裡裡外外接觸的人也不知有多少,究竟是無意中得罪了誰,令其懷恨在心呢?”
霜來沉吟不語,腦子裡反反覆覆閃過許多人影,一時卻難以判定。
修武道:“這幾日在牢裡,我又想了許多。想來那告密之人既是拿鐸山之事大做文章,而不在別的事情上借題發揮,那就多半還是與八月裡發生的變故有關。”
他說的自然是西門虎、林廣維、谷滿被殺,谷旺、韓青被逐,西門家、林家嫡庶分家,若干舊部被打壓,甚至何氏和雨來母子被孤立等事,其間牽涉的人確實不少,粗看下來,其實不少人都有報復的動機。
霜來點頭道:“我和谷秀大叔也反覆推敲過此事,準確安排一些人手,對那幾個可疑的人這幾個月來的行蹤舉動,仔細地查一查。”
修武讚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兩人絮絮叨叨說了許久,一旁的幾個獄卒已是有些不耐,催促的眼神頻頻向他們看來。
修武見狀便笑道:“好了,你今日來看我,我心裡比吃了蜜還甜。你且安心回去,好好照顧老夫人,等著我的好消息。”
霜來默然點頭,二人隔著牢門對視,心中都分外慨然。她忽然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些滑稽,自嘲一笑道:“幾十兩銀子,也才能說這一會子的話。我們的相見,可真是昂貴呢。”
修武笑道:“可不是麼,所以我說呢,你得趕緊回去,多掙些銀子。”便揮手勸她離開,一直目送著她的身影沿著長長的走道遠去了。
修武在牢裡又關了十餘天,刑訊卻是漸漸少了,到後來更像被那刺史大人徹底遺忘一般,再未受到提審。
期間也有谷秀來看過他,說到霜來派出去的人稽查得力,查訪了七八個可疑人員的行跡,最終把疑點鎖定在原管家谷滿之子、已經被逐出谷的谷旺身上。
原來霜來將谷真從地牢放出之後,衆人才發現谷真因谷滿谷旺父子之事大受刺激,腦筋已是有些癡呆,更奇的是,她孃親找大夫來給她看病之時,大夫竟告知她已然有了身孕。谷真當即便犯了癡狂,說是要帶著肚中的孩子去找谷旺。
衆人阻攔不過,看她愁苦得可憐,只得隨她去了。谷真的母親很不放心,怕她走丟,便來求呂氏和霜來。霜來因想著谷真之病,也跟自己下令羈押有關,心中無限內疚,便派了人好生護著她,時時跟在她身後。
誰料谷真每次都是去附近的一個樹林,想來是她從前與谷旺幽會之處……她的腦筋時而清醒時而糊塗,在那地方等候谷旺久久未果時,一遇到她孃親老淚縱橫地來拉她,便也跟著回去,但要不了多久又會舊病復發,癲癲狂狂地跑了出去。
豈料真有一日,給他們發現谷旺竟然也來了林中!
原來谷旺喪父之後,並未遠走,而是在附近流連,過了幾個月顛沛流離的日子。他偶爾也會來到過去與谷真相會之處,找尋一些慰藉。這一次,當他親眼看見谷真爲自己癡戀成狂,便想將谷真一併帶走。
但他們還是被霜來派去的人拼命攔下,抓了回來。谷旺原本對人世之情絕望之極,但聽谷真的母親流淚勸說,這才知道谷真爲自己吃了那麼多苦。
他想到谷真爲自己付出了一切,而他卻害得她父親下獄,家人離散,便終於幡然醒悟,承認說自己便是匿名舉報之人。他因爲對谷滿橫死之事懷恨於心,一心想陷谷家堡於不義,面對谷真的愛,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狹隘。
因見谷真母女悽楚可憐之態,谷旺便去州府翻供,說自己從前在谷家堡效力,因爲不甘屈居人下,出堡之後便造謠報復,不過是根據傳言捏造的謊言,其實並無證據云云。
困擾一時的鐸山案到此真相大白,刺史大人要的就是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,他一聲驚堂木下,將谷旺判了個造謠生事,發配邊疆;谷良等人被人惡意中傷,無罪釋放;修武一人私闖鐸山禁地是實,藐視王法,判爲斬刑。
消息傳來,真正獲刑的只有自己一人而已,修武自然舒了口氣。宋楊這日來看他,見他一派悠閒模樣,詫異道:“公子,這都什麼時候了,您還笑得出來啊?”
修武笑道:“宋楊,我這不還沒死麼?你放心好了,銀子還沒賺夠,我是捨不得死的,呵呵。”
宋楊結結巴巴道:“可,可是……但,但是……”
修武笑罵道:“什麼可是但是!我進來之前,是怎麼跟你說的來著?你若是不希望我真的死了,便照我的話去做即可!”
宋楊忙指手向天道:“公子切莫誤會,小的自是希望您福大命大,長命百歲!只是,您說的那個法子,當真能成麼?”
修武脧他一眼,故意負手昂然道:“有錢能使鬼推磨,我那法子必然是會成的。不過宋楊你這般瞻前顧後,莫不是後悔上了我這條賊船了?呵呵,當初也不知道是誰在我面前賭咒發誓說,爲了我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公子,連上刀山下火海的事也願意做。”
宋楊臉上一紅,忙奉承道:“公子可別埋汰小的了。小的母子二人,全靠公子扶助,這纔能有今日。如今您不過是吩咐小的幹些跑腿打雜的零活,小的怎敢有半分辭讓之心?再說了,若真是有些艱難利害的,公子您體恤小的上有高堂,也不會安排小的去做了是不是?”
修武笑道:“你這小子,果然跟陳東昇混得久了,說話也一套一套的了。我確實有心帶著你,將來一起飛黃騰達,過上更好的日子,但這些話,還是等我出去了再與你說吧。”
宋楊點頭應了,萬分不捨地去了。他這幾個月裡來錢的速度比做夢還快,而且修武爲人詼諧寬厚,他很容易便對這樣的主子生出感情,見修武狼狽下獄,心中自是忐忑。
宋楊走了幾步,卻又回頭奔過來,期期艾艾道:“公子,還有一件事,我不知當不當說與你知道……”
修武無奈地翻了個白眼,吐出一個字:“講。”
宋楊道:“那個,谷堡主家裡,好像出了點事。——她母親谷老夫人,前日病故了。”
修武如雷轟頂,雙手用力抓住宋楊肩膀,大聲道:“你說什麼?!”
宋楊被他震驚的模樣嚇得不輕,好半天才穩下來,嚥了嚥唾沫,勉強道:“公子,我是說,谷堡主的母親……”
不料修武卻突然冷靜下來,放開宋楊,沉聲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——我交待你的事情,你馬上去做,不得有誤。”
宋楊不安地看了看他駭人的樣子,點頭領命而去。
得知呂氏去世的消息,修武在牢中開始心神不寧、坐立難安。呂氏的病由來已久,誰都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,但當這一天終於到來,他還是覺得一時難以接受,更別說嚴重戀母的霜來要如何承受。
而且,原本當他的死刑判決下來的時候,他雖然不想去在意,卻還是希望有人能過來看看自己,哪怕隨便說幾句關心問候的話。後來數日沒有收到來自谷家堡的任何消息,他那顆心裡,便多少有些酸溜溜地。而今知道是因爲霜來母親突然身故,便知道自己還是錯怪了她,心中除了自責,卻也有些愧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