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此,修武便在這壁頂住下。因地熱之故,這壁頂較之修竹居實是溫暖許多,加之修武這身子自幼習武,近半年來更是體格日壯,並未感到十分寒冷。未得幾日,那胸內傷口便也慢慢好了。他自是晨昏去地泉練功,白晝在空曠處練劍,夜間則在石室裡休眠,渴了便飲幾口地泉之水,餓了便啃幾個幹餅糙饃。
那日苗若新留下的乾糧,既有粗糧,也有肉乾、果脯,不僅足夠半月之用,而且頗有盈餘,修武便將之勻成二十等份,逐日吃來。
他自溺水醒來之後,便有意無意在苗若新膝下承歡,師徒關係一日好逾一日,漸漸發現她實是心地極好之人,而他也在不知不覺間生出敬重、憐惜、依戀之意。在壁頂練武之餘,苗若新那慘白疲倦的病容,總在他心頭浮現,揮之不去。他心內疑惑且焦急,卻也只能日日從壁頂往修竹居眺望,只盼苗若新早日歸來。
修武雖是童年容顏,心性卻已老成,做事一絲不茍,力求盡善盡美。在這壁頂左右無事,又無苗若新與他喂招,連說話也省了,爲免百無聊賴,便將晨昏打坐時間各延長半個時辰,勤勤懇懇將體內那道真氣越練越足。也有那麼幾次,真氣從胸前鳩尾穴經過時,帶來似有似無的一陣痛意,修武自道這極有可能是心理作用,但上次的餘悸尚在,更兼苗若新不在身旁,恐怕求救無門,倒也只敢飛掠而過,不敢再行險招。
日升月落,半個月倒也過得飛快。到得第十六日上,修武纔將結束晨間打坐,從山洞裡出來,便見一個苗條的黑衣身影傍石而立,正在饒有興味地看著石壁上的什麼東西。
修武大喜過望,大叫一聲“師父”,朝苗若新飛奔而去。
苗若新一把接過他,仔細看了看,笑道:“你這小潑猴,可是天天想著下山?瞧瞧這字兒畫的,竟是度日如年似的。”
修武大窘,卻只貼著苗若新不放手。原來他怕自己記不準日子,便在石壁上刻劃“正”字,用以計數。那苗若新笑話於他的,不正是整整三個“正”字麼?
修武正待探問黑衣師父上回爲何會突發眩暈之癥,近來可有好些?苗若新卻輕輕推開他,道:“武兒,來過過招吧?也讓我看看,你近日內功劍法可有進益?”說罷,已是取下腰間墨劍,肅然地望著他。
修武自不敢再撒嬌討巧,便去石室內取了自己的那把小劍,走到苗若新五丈遠處,像她一樣,捏了個起勢站定。
苗若新半點也不客氣,連劍帶鞘,以如電之勢向他攻來,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過招都要來得凌厲。
修武暗自心驚,卻凝然靜立,專心只瞅她的劍勢,旋即退步側肩,便穩穩當當地避讓開來。
苗若新未曾有半分沉吟,更自變招,修武不再驚慌,或躲或迎,一手未學全的貞觀劍法,因爲練得極其熟稔,倒也如水般自在地施展開來。
這一番纏鬥,怕有一炷香的功夫,修武方纔敗下陣來。
苗若新收住劍,眉目間若驚若喜,點頭道:“想不到你這半月苦練,內功竟似精進兩月有餘,目力更佳,下盤更穩,使其劍來,也較從前更快些許。”
修武道:“謝師父讚許。徒兒自當繼續勤學苦練。”
苗若新又嘆道:“我那故人所說之話,果然半分不假。武兒,你從今以後,少不得要日日待在這絕壁之上,藉此地利,苦練成材了。”
修武斂衣肅容道:“謝師父栽培。武兒定當盡心竭力,以報師恩。”
苗若新欣慰之極,又道:“我原本只道你資質平庸,未必成器。未料你好學甚篤,而今已然入門。也罷,趁你如今骨節柔軟,且已略有內功底子,我便將輕功也教授於你,你自當勤練如常,不可偏廢。”
這一番話說得修武極爲驚喜,忙匍匐拜道:“謝恩師!”
修武按捺住心中激動,只聽苗若新娓娓道:“我此番所授輕功,號‘蓮華縱’。蓮華乃爲佛家上寶,其法本出乎少林。習‘蓮華縱’但有所成者,能輕能穩,其起如飛燕掠空,其落如蜻蜒點水,著瓦不響,落地無聲。”修武聞之,不禁神往。
苗若新復又說道:“絕頂輕功,需經長期苦練方能純熟。但有一顆恆心,苦修十年,則輕如貍貓,敏似猿猴,翩若驚鴻,矯若遊龍,當不在話下。”
遂又一一教習輕功之法。有鐵法,乃是在本身體重之外,或於腿上,或於腰間,又綁上各種重物,奔襲往返,並且負重之物還要隨著適應程度逐步增加。其過程雖然艱苦沉重,一旦練成,則除去身外重物時,自會感覺身姿步履分外輕盈,行走奔跳輕捷迅疾。
又有頂法,乃是於平地訓練向上彈跳之勁。需要站直身軀,兩腿併攏,兩膝蓋不得彎曲,同時意念上引,僅用腳前掌之力,向上彈跳。練成後,即有卓然拔起、一鶴沖天之勢。
更有樁法,樁高二尺,直徑二寸,按布樁辦法,可分跑馬樁、九宮樁、梅花樁幾種。由於樁高面窄,著力處小,稍有不慎,就會踏空,須由走到跑,由慢到快,循序漸進。從走樁到跑樁,爲的是鍛鍊腳下穩勁,以及躲閃騰挪之功。
苗若新又道:“無論鐵法、頂法、樁法,用的俱不是蠻勁,而是浮勁。輕功與劍法看似兩道,實則同理,均是以意領氣,以氣御體,意到則氣到,氣到則手足俱到。輕功之法,最重提氣,練功時,須時時將內力運至頭頂,將全身上提,使身體輕盈,若有浮勁,而不下沉。如此則足底稍有憑藉,便可行於其上,而雙足更可連綿行動,數倍迅疾於常人。總之,久練之後,竄上縱下,如飛菩落葉,平地行走,則不揚微塵。”
修武聽聞,不禁大大感嘆武學之博大精深,在成爲武林高手的路上,還有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要去攀爬,望之不盡。正所謂書山有路勤爲徑,學海無涯苦作舟,修武更加發狠練功,連累那滄桑石壁之上,又多了無數履痕劍影。此是後話。
卻說苗若新在壁頂住了三日,既教修武新的劍式,又與他實戰對招,還在他打坐練功之時,親手做了種種修習輕功的方便法門,倒比修武更加辛苦。兼之夜晚無處休眠,那臉色便又漸漸灰敗起來。
修武恐她眩暈之癥又犯,便主動請她下山,延醫診治。苗若新本欲強撐,卻見病情已瞞不過去,便點頭允諾,萬分不捨地回修竹居去了。
此後,修武醒也是練武,夢也是練武,只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四個時辰統統用來練武倒好了。他朦朧地感覺到,黑衣師父之病,必然與這絕壁上的環境有關。一來,這壁頂地泉適宜練功,她多少年前便已知悉,卻一直沒有親身前來,時至今日,也從未踏進地泉半步,料想不是對內功修爲缺乏渴望之心,而是身體條件不甚適合。再者,她這第二次前來,竟從修竹居帶了幾竹筒的清水過來,自行飲用,分明是對地泉之水有所忌諱。看來問題的關鍵還是在這地泉之上。修武左思右想,只有快快學成武藝,早早離開這地泉,徹底了卻黑衣師父之牽掛,才能使她免遭毒病之苦。
時光匆匆,轉眼已是四度寒暑。
十四歲的修武,已脫去孩童形狀,長成清秀少年,身長已接近苗若新了。
所謂功到自然成,這一千五百個日子以來,修武真正做到了人如其名,所思所想,所作所爲,惟有一個“武”字而已。論內功,已有紮紮實實十二載修爲,足以趕得上任何世家子弟、弱冠俠客;論劍術,則有一種大道至簡、返璞歸真的風範,明明極爲平淡的招式,使起來卻速度極快,只見其光,難見其劍;論輕功,雖不至於草上飛、雪上飄,卻也可以輕易躍起一丈,或閉眼跑過所有的梅花樁了。
苗若新對修武是十二分的滿意,但她自己卻每況愈下。這四年裡,她上壁頂來指點修武武功的間隔天數越來越長,而每次上得壁頂,所能撐住的時間卻又越來越短。儘管每次回到修竹居後,都要調養數日,而來壁頂前,又要做足準備,她仍是扛不過那股若有若無的硫磺之氣,起初尚能掐過三日,漸漸地一日半日便至眩暈。更不記得從哪日開始,她在修竹居運功排毒時,竟吐出一口黑血——但這事,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修武知道。
這日,修武正自在地泉中打坐,意想幹淨、清新的宇宙精華之氣從頭頂流貫全身,由百會穴往下流過膻中而至丹田,再慢慢地滋潤全身,全身柔韌、乾淨、透明。又閉目觀想,似能見到千里之外的光景,然後逐漸移近回光,收至目前,隨後眼觀鼻,鼻觀心,將千里之光隨雙目下照丹田,凝神寂照,似守非守,自在涵養。
正這般真氣凝集,神元臨照,忽聽到耳邊一聲輕響。他如今內功醇厚,耳聰目明,心念電轉之間,只當是洞外的黑衣師父遭了什麼麻煩,旋即收功起身,迅速系褲披衣,赤足奔出洞外。遠遠地只見苗若新摔在石室門口,已然暈厥過去,容顏蠟黃,脣邊尚有一絲黑血。
修武大驚,急忙把她抱到石牀之上,迭聲喚道:“師父,師父,醒醒啊師父,醒醒。”又重重掐她人中,仍是不醒。只急得修武有如熱鍋上的螞蟻,忽見石桌上有個盛清水的竹筒,忙餵了一些給苗若新喝下。又等得片刻,苗若新方纔悠悠醒轉。
修武撲到石牀邊,泣道:“師父,徒兒不孝,因一己之私,連累您遭此大劫。這四年來,徒兒看在眼裡,急在心裡,終日惶恐不安,只盼能與師父早日離開此地。沒想到……沒想到……”他擦擦淚,冷靜道:“請師父強自振作,徒兒這就帶您下山,請醫生解毒治病。”
苗若新欣然一笑,卻是搖搖頭,故作輕鬆道:“武兒,我無甚大礙。只是方纔運功稍急,將些許毒素逼入了心脈,這才昏厥。你可扶我起來,助我用內力將毒素從心脈內逼出,此事便瞬時可解。”
修武點點頭,依言盤坐石牀,擡手動氣,爲苗若新運功驅毒。
如此一個時辰的功夫,苗若新脣邊烏色及面上蠟黃盡解,臉現蒼白之色。她望著依然垂跪牀前的修武,沉默良久,方嘆道:“武兒,我今日方知,你所習內功,竟已醇厚至此。果然天下捷徑,終歸只有勤勉這一條道路而已……既然如此,我又何懼帶你下山,去治我這千瘡百孔之身呢?”
修武聞此,不由得驚愕地擡起頭來,但見苗若新笑道:“你且起來吧。我們不日便去蘭溪谷,找我師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