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綠桃紅
1
蘭蘭的嘔吐是在一天早晨開始的。起初蘭蘭並沒有在意,以爲是天氣轉冷,胃不舒服。但漸漸地就感到不對勁兒了,這樣的嘔吐似乎越來越頻繁。蘭蘭的嘔吐也引起猴二的注意。
猴二在一個上午來對黑彪說,大哥,我要恭喜你了。
黑彪看看他問,什麼喜?
猴二笑笑說,你沒注意大嫂的動靜嗎?
黑彪看看猴二,沒說話就轉身走了。
……
沿著一條窄窄的小路走下山嶴,在嶴底的深處就是青龍道觀。這裡古樹參天,人跡稀少。山外的冷風似乎吹不到這裡,在道觀高牆的下面,竟然還盛開著幾朵野菊花。
大殿裡的蒲榻上,黑彪與清一道長相對而坐。清一道長麪皮白皙,脣邊垂下兩縷烏黑的長鬚,看上去安靜而又有些憂鬱。此時,清一道長用手捋了一下長鬚,示意黑彪喝茶。然後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呷了一口說,黑掌門不必細說,貧道都已聽明白了。
黑彪說,我是個粗人,生性愚鈍,還請道長指點。
清一道長看一看黑彪問,你喜歡這個女人嗎?
黑彪略一遲疑,說,我……喜歡這女人。
清一道長說,男人對女人,喜歡和喜歡是不一樣的,你是哪一種喜歡呢?
黑彪說,我是……從心裡喜歡她,我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喜歡這個女人。
清一道長點點頭說,明白了。然後用手朝殿外一指說,黑掌門,請看。
門外一棵參天大樹的枝頭上,有一個鳥巢,巢邊落著一隻美麗的山雀。
清一道長說,這隻山雀,每天飛去又飛回,這是爲什麼?
黑彪不解地看看那棵大樹,又看了看清一道長。
清一道長說,這是因爲,在這棵樹上的巢裡有它的幼雛啊。這樣說著,又微微點了一下頭,所以,如果這女人生了一個女兒,就應該是黑掌門的一樁喜事。
黑彪聽了似有所悟,輕輕地哦一聲。
不過,清一道長又說,如果生了男嬰,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黑彪問,爲什麼?
清一道長稍稍沉一下,黑掌門,總不想爲別人接續香火吧?
黑彪聽了,慢慢垂下頭……
2
凡浩將礦上的事處理完,回來時已經累得筋疲力盡。但這時他還不想回去,於是將馬交給老蒯,就朝小山街走來。下午的陽光灑在小山街上,將熙熙攘攘的人羣和街邊的店鋪映成一幅繁華的圖景。凡浩走在人羣裡,忽然有一種夢遊的感覺,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。
前面的街邊圍了一羣人。凡浩信步走過去。是一個乾瘦的男人在用雲遮月的嗓子向路人兜售膏藥:各位,神仙難辨丸、散、膏、丹!都是膏藥一張,各有熬煉不同!上乘的坨兒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藥,一百四十四味草藥,細研細磨精熬精煉七七四十九天!專治諸虛百損五勞七傷,跌打扭閃風溼麻木,胃脘不舒消化不良,小腸疝氣內痔外痔,半身不遂口眼歪斜,咳嗽痰喘肺癆咯血……這男人吆喝著,忽然發現了站在一旁的凡浩,立刻走過來說,這位少爺一看就是個新派讀書人,讀書人大都腎府陰虛,腰痠腿軟,看您這位少爺,神色憂鬱似有情傷,情傷肺而肺主氣,氣血不足則營運不暢,來來來,您帶一貼我的膏藥回去,晚上貼在肚臍上,包您清氣上升濁氣下降,食歸大腸水歸**,您買兩貼還可以奉送一貼!
凡浩衝這男人笑笑,轉身擠出人羣。
街邊的書寓裡傳出一陣琴絃聲。一個夥計正在書寓門前招攬客人:哎,南來的北往的,穿袍兒的掛掌的,捆緊的鬆綁的,踢土兒的帶響兒的,一壺茶聽今古大事,一杯酒品香豔濃情,黛玉寶玉梁紅玉,敬德尉遲姜太公,楊家將大戰程咬金,水滸英雄滅三國啦啊!
凡浩覺得這夥計吆喝得有趣,不禁停住腳步看看他。
夥計連忙不失時機地朝裡讓著,這位爺,裡邊請啊?
凡浩遲疑了一下,擡起頭看看仁和書寓的招牌,就邁步走進來。大堂裡稀稀落落地坐著一些客人。凡浩被引到前面的一張桌前坐下來。立刻有人送上茶。凡浩端起茶盞呷了一口,擡起頭朝臺上看了看,突然愣住了。臺上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正在演唱唐山落子。凡浩發現,這女孩的相貌竟然與蘭蘭一模一樣,看上去就如同是孿生姐妹。
此時這女孩正在演唱《憶真妃》:
……
雨打窗櫺點點敲人心欲碎
風搖落木聲聲撼我夢難成
噹啷啷驚魂響自檐前起
冰涼涼徹底寒從被底生
孤燈照我人單影
雨夜同誰話五更
乍孤眠豈能孤眠眠未慣
慟泉下有個孤眠和我同
想古來巫山曾有襄王夢
我爲何思卿夢不成
……
這女孩在臺上唱得悲悲切切,如泣如訴。凡浩癡癡地看了一陣,叫過旁邊的夥計。
凡浩低聲問,這個角兒,叫什麼?
夥計說,哦,她叫小桃紅,剛來不久,是咱這兒掛頭牌的。
此時小桃紅在臺上一邊
唱著,也已經看到了臺下正一直不錯眼睛盯住自己的凡浩。小桃紅立刻意識到,這個氣度不凡的年輕人應該是一位少爺。於是一曲唱罷,便下臺讓書寓老闆引著來到凡浩的桌前,笑笑說,這位少爺,唱得不好,讓您見笑了。
凡浩仍然定定地看著小桃紅,沉了半晌才說,你唱得……好啊。
書寓的竺老闆趕緊湊過來說,少爺您真有耳音,小桃紅姑娘可是咱仁和書寓的頭牌,久站天津的大碼頭,紅遍天津衛的,最近纔剛來咱們灤州府,一站腳兒就唱響了!
小桃紅不好意思地說,我初到貴寶地,以後還指望少爺多照應呢!
凡浩點點頭問,姑娘,姓什麼?
小桃紅說,我姓常。
凡浩又問,你家的親戚裡,還有姐妹嗎?
小桃紅掩口一笑說,少爺這樣問,莫不是,看上我家哪個姐妹了?
凡浩立刻哦一聲說,不不……然後朝旁邊招了一下手。竺老闆連忙過來。凡浩掏出一塊碎銀子交給竺老闆說,這是給小桃紅的,讓她買件衣裳。
竺老闆連聲說,謝少爺賞了!
小桃紅說,還沒敢請教,少爺貴姓啊?
凡浩說,我姓孟。
小桃紅說,哦,孟少爺,以後可要常來啊,記住,我姓常,經常來的常。
凡浩又朝小桃紅笑了笑,就起身出來了。
3
凡浩從仁和書寓出來,一邊在小山街上走著,心裡仍在想著剛纔這個叫小桃紅的姑娘。凡浩想,世間應該不會有如此巧的事情,這個小桃紅的模樣怎麼會和蘭蘭如此相像,如果讓她們兩人穿了相同的衣裳,幾乎無法辨認出來。凡浩正這樣想著,忽然,一輛藍呢棚子的馬車停在身邊。凡浩愣了一下。周學熙在車裡撩起簾子說,凡浩,你這是去哪兒啊?
凡浩立刻說,哦,周大人,我……沒事,隨便走走。
周學熙從車上下來說,好啊,我今天正好也沒什麼事,咱們聊聊吧。
一邊這樣說著,兩人就走進街邊的同樂茶園。
茶園裡仍是一片喧譁。周學熙和凡浩在一張茶桌前坐下來。周學熙笑笑說,凡浩啊,我已經聽說了,自從你接手腰窩煤礦,這一陣子可是做得風生水起啊。凡浩笑笑說,哪裡,我也沒什麼經驗,這不,礦上剛剛又出了點事,井下的瓦斯爆炸了,幸好沒有傷到人。周學熙說,嗯,礦上出事故也在所難免,不過前幾件事,你都乾得很漂亮啊!
凡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,周大人過獎了。
周學熙說,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感覺到了,你是一個很有血性的年輕人!說著點點頭,是啊,年輕人就應該這樣,有血性纔會有激情,有激情才能做出一番大事來。
這時夥計拎上茶來。凡浩一邊爲周學熙斟著茶說,周大人說得是。
凡華在這個上午也和翠喜一起來到小山街。翠喜一早晨都在纏著凡華,說自己懷了孩子,想吃小山街上的洪記糖葫蘆。凡華剛又弄到一本春宮畫,原本無心上街,可是被翠喜纏得無奈,只好陪她一起出來。這時,翠喜舉著一串紅彤彤的洪記糖葫蘆,一邊理直氣壯地吃著,忽然看到街上賣大梨糕的攤子,立刻又指著嚷,哎,大梨糕!我要吃大梨糕!
凡華不耐煩地說,你不是吃糖葫蘆嗎,那玩意兒太酸。
翠喜立刻說,你沒聽說嗎,酸兒辣女!
凡華一邊無奈地說著,好好,酸兒辣女……只好去買大梨糕。也就在這時,凡華忽然發現了旁邊一個賣文玩核桃的古玩攤。於是伸著脖子走過去,隨手拿起一對核桃看了看問,這要多少銀子?攤主趕緊說,這位少爺,一看您就是內行,不多要,您給八兩銀子。凡華嘁的一聲說,八兩?打劫哪?攤主連忙笑著說,您別這麼嚷嚷啊,我漫天要價,您就地還錢,做買賣麼,就是得有買有賣,您仔細看看,這可是正宗獅子頭,而且是悶尖兒的,甭管到哪兒都難找呢!凡華搖搖頭說,你這是獅子頭不假,可品相太差了,哪兒就值八兩銀子?接著點點頭,好吧,我還個價兒吧,八錢銀子!說罷扔了塊碎銀子就轉身走了。
這時翠喜氣哼哼地走過來說,你這半天死到哪兒去了?
凡華趕緊拎起手裡的大梨糕說,給你買大梨糕去了啊。
翠喜一把抓到手裡,哼一聲扭頭就走。
凡華連忙問,哎……你要去哪兒啊?
翠喜頭也不回地說,你管不著!
凡華並沒注意到,這個時候,胡華一直站在古玩攤的跟前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和翠喜。此時胡華走過來,對凡華說,這位是,孟府的二少爺吧?凡華見是個洋人,上下看看他問,你怎麼認識我?胡華笑笑說,二少爺忘記了,咱們在河頭花園見過面的。
凡華說,我不記得了。
胡華問,我能請你喝杯茶嗎?
凡華一聽撲哧笑了,說,一看你們這些洋人就是老外,在我們這兒喝茶不論杯,論壺!
胡華又笑笑說,哦,我可以請你喝一壺茶嗎?
凡華說,你爲什麼要請我喝茶?禮下於人必有所求,你想求我什麼?
胡華說,你剛纔買核桃,我一直在看,我發現你對這種文玩核桃很有研究,所以,我想向你討教一下。凡華一
聽兩眼倏地亮起來,立刻說,你想問這文玩核桃的事啊,這裡邊的學問可大了,一句話兩句話還真掰扯不清楚,走,我給你說說去!
這樣說著,就和胡華一起朝同樂茶園走來。
4
周學熙與凡浩仍在一邊喝茶一邊聊天。凡浩覺得,周學熙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尊敬,不僅有長者風範,而且心胸寬廣,爲人平和,一看就是個做大事的人。這時,凡浩對周學熙說,周大人,我從美國一回來就聽到很多人說起您,您這些年一直奔走辦實業,堪稱實業救國、實業興國的典範,值得我們年輕人學習啊。周學熙點點頭說,國之不強,民無所依,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,可是我們大清國的政府,還有那些官員,唉……我至今也想不明白,這開平礦務的督辦張翼張大人,他怎麼會糊塗到這個地步,洋人對我們大清國的物產資源垂涎已不是一天兩天,他們如此不遠萬里地來到這裡揣的是什麼心思,不言而喻啊!張大人怎麼能只用八英磅就糊里糊塗地跟英國人簽了所謂的租約呢?況且這租和賣,僅一字之差卻天壤之別,正所謂失之毫釐謬之千里啊!我們好端端的一個開平煤礦,就因爲他的一時糊塗,竟就拱手給了洋人,他張大人,愧對當年唐廷樞大人的在天之靈啊!凡浩點點頭說,我們大清國的官員不懂洋文,所以英國人才有可乘之機,串通翻譯偷偷在合約上做了手腳,這是詐騙!周學熙點頭說,是啊,這是聞所未聞的詐騙!我已經決定,把英國的墨林公司告上國際法庭!現在我的訟師已經去英國的倫敦起訴,很快就會有頭緒了。凡浩說,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做的,您隨時吩咐。周學熙說,凡浩啊,對一個國家來說,煤是製造之根本,根本不立他事皆無基礎,所以,你現在決心投身煤炭業是正確的,而且一定要把腰窩礦管理好。
凡浩點點頭說,我明白。
周學熙又問,我聽向楠說,你正準備把腰窩礦業改爲股份制?凡浩說是,我覺得向楠兄的這個建議很好,從腰窩礦眼下的現狀看,如果這樣下去已經很難再發展,走股份制應該是唯一的出路。周學熙點點頭說,你們的這個想法我贊同,其實股份制這種形式,在我們這裡並不新鮮,但真正用於搞實業,還要考慮周全。凡浩說,我已經制定了一個方案,下一步,準備先跟商會的人知會一下,聽聽大家的想法。周學熙說,對,商會的人都是灤州的商界翹楚,應該聽聽他們的意見。接著又說,好啊,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,只管說就是。
這時胡華和凡華走進茶園,在不遠的一張桌前坐下來。
胡華笑笑說,我怎麼稱呼你?二少爺……還是孟先生?
凡華擺擺手說,還是叫二少爺吧,聽著順耳。
胡華說,好吧二少爺,現在就請你講一講這文玩核桃吧?
凡華立刻來了精神,掏出剛買的這對獅子頭擺弄著說,要說文玩核桃,這潭水兒可深了。核桃分四種:獅子頭、雞心、公子帽、官帽,其中以獅子頭爲最。公子帽也叫相公帽,它跟官帽的區別一般人是分不出來的,要看耳朵。凡華說著,用手裡的核桃比畫著,從這大邊兒一直到這臍兒,這叫耳朵,一般公子帽的耳朵比官帽的耳朵大,看著呼扇呼扇的。
胡華問,你這是官帽,還是公子帽?
凡華得意說,我這可是正宗的悶尖兒獅子頭!
這時,這邊的周學熙已經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胡華和凡華,朝那邊挑了一下下巴。凡浩順著周學熙的目光看去,也看到了那張茶桌。周學熙說,我不太喜歡這個叫胡華的美國人,我最近才知道,在開平煤礦的這件事中,這個人不僅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,而且還是主要的策劃者之一。凡浩有些奇怪地說,我家凡華,怎麼會和這個人在一起?
此時胡華也已看到這邊的周學熙和凡浩,於是起身朝這邊走過來。
胡華微笑著說,哦,周大人,孟先生,你們也在這裡?
周學熙站起身,客套地拱一拱手說,胡華先生。
凡浩問,你和凡華,早就認識?
胡華立刻說,也是剛認識的。
凡浩看看胡華說,聽說,胡華先生喜歡收藏中國人的瓷器?
胡華連忙說,嗯,只是喜歡,我發現,大清國真是一本百科全書啊。
凡浩面無表情地說,是啊,也正因爲如此,才讓許多外國人垂涎三尺。胡華聽了有些尷尬,岔開話說,哦……聽說孟先生的家裡也有很多古玩收藏?凡浩立刻皺皺眉問,你聽誰說的?胡華稍稍一愣,故意沒有回答,支吾了一下說,嗯,這個……孟先生,哪天有時間,請你去我那裡,欣賞一下我的收藏吧,你一定會大開眼界的。凡浩微微一笑說,是,我聽說了,胡華先生那裡還收藏了一些從圓明園裡流出的稀世珍寶,大概是從英法軍人手裡買的吧?胡華一下語塞,咧嘴笑笑,轉頭對周學熙說,周大人……今天這樣清閒啊?
周學熙哦一聲說,我還有點事,少陪了。
凡浩也站起身說,我也要去辦點事。說著朝胡華點了下頭,就和周學熙一起朝茶園門外走去。這時凡華才小心翼翼地湊過來,心有餘悸地問胡華,我大哥……剛纔說什麼了?胡華看看凡浩的背影,又回頭看看凡華,笑笑說,二少爺,你跟孟先生可真不像是同胞兄弟啊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