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燒獅子頭
1
鮑爾溫的舊病又復發了。在鮑爾溫的記憶裡，這個頭痛的毛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已經記不清楚。但這些年，每當心情焦慮或情緒緊張的時候，頭痛就會出現。鮑爾溫知道，這段時間與腰窩礦業的糾纏，已經把自己搞得有些疲憊。如果再這樣下去，自己真的就要撐不住了。這時王永昌走進來。王永昌這一次沒有忘記敲門。但他的敲門似乎只是一種形式，一邊敲著不等得到允許就走進來。鮑爾溫看一眼王永昌，皺一皺眉問，王總辦，你所說的袁世凱那個七姨太，聽說已經來到灤州，你去見過了嗎，舞會籌辦得怎麼樣？
王永昌搖搖頭說，看來……我把這件事想得太簡單了。
鮑爾溫問，怎麼？
王永昌說，我去拜見過這個女人了，可她不吃這一套，一口回了。
鮑爾溫想一想問，會不會，有人對她說了什麼？這樣說著，忽然痛苦地低下頭。王永昌朝前湊了一步問，鮑爾溫先生，您……怎麼了？
鮑爾溫說，最近，一直頭痛。
王永昌說，我們灤州人治頭疼有個偏方。
鮑爾溫問，什麼……偏方？
王永昌說，哦，偏方也就是……民間的治病藥方，在手裡拿著兩個獅子頭轉一轉就可以治頭疼，我們的中醫講，人的手上都是穴位，所以轉獅子頭，可以按摩穴位。
鮑爾溫連忙問，你說的這個獅子頭，到哪裡可以買到？
王永昌說，這種獅子頭可不是一般的獅子頭，必須是老字號的。
鮑爾溫點點頭說，好吧，王總辦，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吧。
王永昌趕緊說，您放心，我給您找兩個最正宗的獅子頭來！
鮑爾溫看著王永昌出去的背影，頭疼得又皺了皺眉。鮑爾溫並不相信王永昌。他覺得這個灤州人很狡猾，甚至可以說是奸詐，從他嘴裡說出的話都是虛的，很難判斷哪一句是真，哪一句假。鮑爾溫覺得，雖然孟凡浩是自己的對手，但如果將王永昌和孟凡浩比起來，自己還是寧願相信孟凡浩。這時約翰走進來。鮑爾溫說，哦，約翰，你來得正好，我正有事要找你。約翰點點頭，走過來。鮑爾溫說，王總辦剛纔說了一種治頭痛的辦法，據他們中醫講，如果在手裡轉兩個獅子頭，就可以治頭痛，你現在就去給我買兩個獅子頭來。
約翰聽了有些不解，看看鮑爾溫問，您說……獅子頭……？
鮑爾溫說，對，記住，一定要正宗，而且是老字號的。
約翰又想一想，問，可是……去哪裡買呢？
鮑爾溫說，你去小山街看一看，應該有吧。
約翰點點頭就出去了……
2
約翰怎麼也想不出，鮑爾溫所說的這個獅子頭究竟是什麼東西。如果可以拿在手裡把玩，當然不會是真從獅子身上割下的頭顱，估計直徑很小，應該只有兩英寸左右。可是……這樣小，又叫獅子頭……會是什麼呢？約翰一邊這樣想著來到小山街上，朝兩邊的店鋪東瞅西看地走了一陣，就拉住一個人比畫著問，你知道，在哪裡可以買到獅子頭？
被拉住的人愣了一下，上上下下看看這個愣愣怔怔的洋人，獅子頭？
約翰又費勁地說，對，正宗的獅子頭。
這人想想說，前面的慶豐樓……應該有吧。說罷又看一眼約翰就匆匆地走了。
約翰朝慶豐樓這邊走過來。門口的夥計一見立刻往裡讓，哦，哈嘍先生，您裡邊請啊！約翰看看他問，你這裡，有獅子頭嗎？夥計一聽樂了，嘿，哈嘍先生，這您可真問著了，可著這小山街，就咱慶豐樓的紅燒獅子頭最好，真材實料，正宗的臀尖兒肉！
約翰說，不是紅燒獅子頭，我要的是，獅子頭。
夥計說，沒錯兒啊，就是獅子頭啊？
約翰說，我要老字號的。
夥計說，咱這慶豐樓從打嘉慶年間就有，比您的歲數兒都大！
約翰點點頭，伸出兩根手指說，那好，我要……兩個。
夥計說，咱一賣就是四個，您要……帶走？說著又朝裡面喊了一聲，紅燒獅子頭一個！提籠帶走啊！喊罷又回頭對約翰說，哈嘍先生，你裡邊坐？稍等一下就得。
一會兒，就見夥計拎著一個精緻的提籠出來，遞給門口的夥計。門口的夥計把提籠交給約翰。約翰打開看了看，裡邊是四個紅彤彤油汪汪的紅燒獅子頭。約翰看了遲疑了一下，覺得這幾個獅子頭似乎比想象的要大一些。夥計笑著說，甭含糊了，這可是最正宗的獅子頭！
約翰點點頭，就拎著提籠走了……
鮑爾溫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，仍然很痛苦地捏著額頭。約翰拎著提籠走進來，放到桌上
，小心打開，從裡面端出一盤香噴噴的獅子頭。鮑爾溫伸頭看看，又擡起頭看看約翰。
約翰很肯定地說，這就是，老字號的正宗獅子頭。
鮑爾溫問，這……怎麼拿在手裡……轉？
約翰聳聳肩，做了一個從盤子裡取出來的手勢。鮑爾溫又遲疑了一下，就從盤子裡拿出兩個肉丸子，艱難地在手掌心裡轉著，立刻有一股油汁從指縫裡流出來。
鮑爾溫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說，這獅子頭……掉肉末……
3
早晨，孟府的大門被敲響了。家人陳三打著哈欠過來問了一聲，誰啊？外面沒人迴應。陳三打開大門看看，並沒有人。無意中一低頭，發現門檻上有一封信。陳三趕緊撿起回來了。
凡浩正在書房晨讀，美娟拿著信進來，放到凡浩的桌案上。凡浩匆匆看了一下，擡起頭問，這封信……是誰送來的？美娟說，聽陳三說，沒看見人，信是在大門的門檻上發現的。
凡浩點點頭。
美娟問，這信上，說什麼？
凡浩說，信是鳳凰山上的，讓帶著銀子，去贖老蒯。
美娟說，是……黑彪？
凡浩說，你讓陳三去叫洪武過來，讓他多帶幾個人。
美娟說，黑彪是什麼人，你是知道的，可要小心啊。
凡浩點點頭說，放心吧。
說罷就從書房裡出來。
……
凡浩和洪武帶著人趕來河邊時，黑彪和猴二已經帶人等在對岸。老蒯被五花大綁地捆著，兩個弟兄將他按在河邊。河面上拉過一條粗粗的棕繩，拴在兩岸的大槐樹上，兩邊各有一條小舢板拴在河邊。凡浩立刻看到了，對岸黑彪的身旁，站著蘭蘭。
這時猴二朝前走了幾步，衝這邊問，孟凡浩，銀子帶來了嗎？
凡浩說，銀子我有的是，叫黑彪出來說話！
黑彪走到河邊說，孟凡浩，你有話就說吧！
凡浩說，黑彪，你回頭看一看，你青山寨上豎的是什麼大旗？
黑彪說，不用看，宏中鏢局！怎麼樣？
凡浩說，好！既然是宏中鏢局，你現在綁了我的人，又讓我拿銀子來贖，這還是鏢局做的事嗎？這是綁票！你黑彪在江湖上行走這麼多年，應該知道，什麼人才幹綁票的事！
黑彪一下無語。
猴二立刻在一旁說，大哥，別聽他的！他這是激將法！
蘭蘭說，我覺得，他說得有道理，我們是宏中鏢局，不是綁匪。
黑彪看一眼蘭蘭，又看一眼猴二。
凡浩又說，黑彪，你如果承認自己是土匪，我孟凡浩也就認了，既然被土匪綁了票，江湖上自然有江湖的規矩，我給你銀子，你放人就是了，咱們一手交銀子一手交人！
黑彪又想了一下說，我青山寨的人從來不是土匪，孟凡浩，我告訴你，你不用說這種大話拍我，我黑彪不吃這一套！不過，銀子我可以不要，人也不能就這麼給你！
凡浩點點頭說，你說吧，怎麼給！
黑彪說，我知道你要是條漢子，跟我來吧！
黑彪說著走到河邊，解開舢板的纜繩，用一隻手牽著小船，縱身跳上橫跨河面的棕繩。然後，就像走鋼絲一樣地朝河心走來。凡浩看了，毫不猶豫地走到河邊，也照著黑彪的樣子牽著小船跳上棕繩，一步一步地迎著黑彪朝河心走過來……
衆人都屏息看著。
黑彪和凡浩走到河心相遇。黑彪突然縱身跳到小船上。凡浩也跟著跳下來。黑彪看著凡浩，將自己腳下的小船一點一點地左右搖晃起來，漸漸地越搖越劇烈，接著，猛一下將自己的小船搖翻，自己也落到水裡。凡浩把心一橫，也開始搖晃起自己腳下的小船。
這時河對岸的老蒯立刻大喊，不行啊！大少爺！你不能這麼做！
凡浩一咬牙，也將自己的小船猛一下搖翻，落到了水裡。
蘭蘭失聲喊出來，他……不會水！
凡浩在水裡掙扎了幾下就沉下去。
岸上的洪武等人立刻跳下水，將凡浩救上岸來。凡浩用力站起來，走到河邊，朝游上岸的黑彪說，你還要怎麼樣，說吧，我今天奉陪到底！
黑彪朝這邊看了一陣，回頭說，放人！
對岸一條小船，把老蒯渡過來……
4
這一晚，凡浩特意在家裡擺了一桌酒席，爲老蒯壓驚。只幾天的時間，老蒯顯得有些憔悴，但看上去仍有精氣神。這時老蒯看一看桌上的人，端起酒杯說，老夫人，大少爺，我能說句話嗎？孟夫人笑笑說，今晚是爲你壓驚，你有話只管說吧。
老蒯慢慢站起來說，大少爺，您今天爲了救我，險些把命搭上，我來孟府這麼多年了，今
天才知道，大少爺……這麼看重我，您對我……真是有救命之恩啊，沒別的，我老蒯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，今後爲了孟家，我肝腦塗地死而無憾！
凡浩笑著說，老蒯，這樣說就言重了，來來，喝酒！
這時美娟突然嘔了一下，就起身出去了。
孟夫人笑著對凡浩說，你還不知道吧，美娟有了。
凡浩驚喜地站起來，立刻跟出去。
……
老蒯從外面帶回一個好消息。天津的直隸總督府給灤州府衙傳下話來，關於腰窩礦業訴開平礦業一事，讓府衙嚴查。老蒯對凡浩說，他通過衙門裡的朋友已打聽清楚，現在官府這邊已經斷下來，縱火犯雲久羅的罪證查實，入監嚴辦，令開平礦業公司賠償腰窩礦業一切損失，責令賠償銀兩十日內到賬，這一半天，官府的具結就會下來。不過，老蒯又說，只是雲久羅殺害韓三省一事，官府說時間太久，且嫌犯雲久羅語焉不詳，留待日後查實再審。
凡浩聽了點點頭說，這場官司，總算沒白打。
老蒯說，是啊，跟他們糾纏了這些日子，總算有了一個結果。
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嗷兒的一聲尖叫。
凡浩問，怎麼回事？
老蒯說，又是二少爺那屋裡，這兩天不知爲什麼，一直在打架。
凡浩皺皺眉說，這成什麼體統？你去告訴他們，再這樣鬧就把他們都轟出去！
凡華這時又犯了鴉片癮，把枕頭被子都扔到地上，蜷縮在牀上，鼻涕口水流了一臉，渾身一邊抖著一聲一聲地叫，快去啊……快去給我找啊……
翠喜沒好氣地說，我上哪兒給你找去？！
凡華乾嚎著，你去啊，你有辦法！
翠喜說，沒銀子我有什麼辦法？你讓我去賣啊？！
凡華說，我不管……你快去啊……
翠喜惡狠狠地說，你去死吧——！
5
鮑爾溫聽到王永昌帶來的消息簡直不能相信。他騰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，瞪著王永昌問，你說什麼？灤州府衙是怎麼判的？！王永昌說，就是……我說的這些……
鮑爾溫哼一聲說，賠償腰窩礦業損失？這不可能！
這時胡華走過來說，府衙的判決，恐怕……我們必須執行。
鮑爾溫問，爲什麼？
胡華說，因爲這個判決是有背景的，我們如果拒不執行，也許會驚動天津的直隸總督府，甚至會將此事傳到朝廷，成爲一些人的口實，如果這樣，這件事就要鬧大了。
鮑爾溫慢慢坐回到椅子上，又用手捏著自己的額頭。
王永昌關切地問，鮑爾溫先生，您的頭疼病……？
鮑爾溫沒好氣地說，我正要問你，你說的獅子頭，怎麼會是這樣？說著從辦公桌的抽屜裡端出一盤紅燒獅子頭，其中的兩個已經被捏爛了。王永昌看了，不解地擡起頭看看鮑爾溫問，這是……什麼？鮑爾溫說，難道你不認識嗎？這就是你說的獅子頭！
王永昌說，獅子頭？
鮑爾溫說，是啊，這東西拿在手裡掉肉末，還弄得到處都是油！
王永昌恍然大悟，又不敢笑出來，我說的獅子頭……不是這個。
胡華在一旁笑了，走過來說，他說的獅子頭，是一種叫核桃的堅果。
王永昌說，我已經說過了……我去給您找，這一半天就可以拿來了。
王永昌直到走出鮑爾溫的辦公室心裡仍在偷偷地笑。他意識到，自己發一筆小財的機會又來了。王永昌知道去哪裡找孟家的二少爺，於是就直奔小山街來。果然，一走進街裡就看到凡華失魂落魄地走過來。王永昌迎上去說，哎喲，二少爺，我正找你呢。
凡華沒精打采地問，什麼事啊？
王永昌說，我急著要用兩個核桃，這灤州府，想用這東西非得找你二少爺啊。
凡華把手裡的核桃給王永昌看看說，你說的，不就是這個嗎？
王永昌連忙說，對，我要的就是獅子頭，怎麼著，你把這對讓給我？
凡華猶豫了一下，咬咬牙說，好吧，誰讓我等著用銀子呢，你拿去！
王永昌看一眼凡華問，你要……多少？
凡華說，我當初是八十兩銀子拿的，現在還八十兩給你！
王永昌一聽樂了，說，別逗了，就這麼倆玩意兒要八十兩？
凡華急赤白臉地說，我還玩兒了幾年呢，你看這包漿？
王永昌說，十五兩，你要是賣我就拿著，不賣我再另找別人！
王永昌說罷轉身就走。凡華吸溜兒了一下鼻子，趕緊叫住說，得得，二十兩，歸你！王永昌站住了，回頭一笑，從懷裡掏出銀票遞給凡華，抓過核桃扭頭走了……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