禍起蕭牆
1
孟府的人沒有想到翠喜竟然會投環上吊。自從翠喜來到孟家,雖然整天在屋裡跟凡華吵吵鬧鬧,但孟家人覺得,翠喜畢竟是吃過開口飯的。吃開口飯的人大都不肯將事情悶在心裡,有什麼不痛快的就會說出來。所以,這時一聽說翠喜竟然做出這樣的事,就連忙都擁進屋裡來。也就在此時,凡浩從外面回來了。老蒯一見凡浩就說,大少爺,您快去看看吧。
凡浩問,又出什麼事了?
老蒯說,二少奶奶上吊啦!
凡浩一聽連忙過來。凡華的屋裡,只見一張木凳已經被踢倒在屋子當中。翠喜將一根綾子搭在樑上,已經把身子吊起來。老蒯慌忙指揮著幾個家人要將翠喜放下來。凡浩走過來,仔細觀察了一下吊在樑上的翠喜,立刻對老蒯說,別動,先等一等!
衆人一聽都停住了手。
凡浩說,你們別管她。
老蒯說,大少爺,她……
凡浩冷笑一聲說,你們還不懂吧,今天就讓你們長長見識,來來,都過來看一看。凡浩說著將衆人叫過來,指點著說,她這綾子掛得沒過耳朵,這就不會有事,勒不死的。
衆人仔細看了一下。果然,翠喜吊住自己的綾子並沒有過耳朵。
凡浩點點頭,對吊著的翠喜說,好啊,你要是不嫌累,就這麼吊吧,什麼時候吊不住了自個兒再下來!然後又對衆人說,你們都做自己的事去吧!
衆人一邊偷笑著,紛紛散去。
……
騎河樓是小山街上的另一個酒樓。與慶豐樓不同的是,騎河樓是建在煤河的一個河汊上,騎著河心,所以這裡的風景也就很好,尤其到了晚上,兩岸星星點點的燈光映在河裡,從騎河樓的窗子向外看去就如同仙境一般。凡華在這天晚上來到騎河樓的一個包廂,酒桌前已坐滿了一羣市井閒人。何裡飄一見凡華立刻站起來說,哎,二少爺,今天這事兒我可替你做主了!
凡華翻翻眼皮說,什麼事,你就替我做主了?
何裡飄說,打你的秋風啊?
凡華哼一聲說,憑什麼?
何裡飄振振有詞地說,這理由麼,說起來一共有三,第一,你孟家的腰窩礦現在做得順風順水,可著這灤州府都知道,又改股份制又買新機器,這井下的煤就像泉水似的咕嘟咕嘟往上冒,日進斗金啊,這還不該打你的秋風?
衆人立刻響應,對啊——!
何裡飄說,這第二個理由麼,可就更有說道了,咱們這灤州府最紅的蹦蹦兒戲名角兒,本來是大家享受的,卻讓你弄回家去當了夫人,賣油郎獨佔花魁,你說,該不該打你的秋風?
衆人又是一陣鬨笑。
何裡飄又說,還有第三,聽說嫂夫人已經身懷六甲,更是喜之大喜呀!
凡華沮喪地說,喜個屁!
何裡飄眨眨眼問,怎麼,莫不是二少爺頭上染綠,受了烏龜氣不成?
衆人又一陣笑。
凡華說,我是狗咬尿泡,空歡喜一場啊!
車前子問,是……夫人小產了?
凡華說,她真小產了我還見點東西,唱的是《空城計》,連棵洋白菜也沒給我懷上啊!大家一聽又笑起來。何裡飄一邊笑著說,好啦好啦,有地不愁長嘛,來來,先喝酒!
一邊說著端起酒杯。
凡華從騎河樓出來時已是半夜。小山街的半夜也是最熱鬧的時候。喝醉酒的洋人滿街晃著走來走去。倚門賣春的女人也都花枝招展地出來,向街上的遊人拋笑。空氣裡飄浮著一股甜絲絲的滑膩。凡華在街上走著,不覺來到賭局門口。想了想,就擡腳走進去……
2
早晨,美娟從屋裡出來。老蒯立刻走過來,朝凡浩的書房那邊看一眼,低聲說,大少奶奶,跟您說個事兒。美娟問,什麼事?老蒯說,二少爺,昨兒晚上可一夜沒回來。
美娟聽了一愣問,他去哪兒了?
老蒯說,聽說是去小山街的騎河樓跟幾個朋友吃飯,可吃飯也不能吃一夜啊?直到這會兒了,還沒見人影兒。說著朝翠喜的屋裡挑了下臉,那兒又鬧呢。
美娟問,這事,大少爺知道嗎?
老蒯說,大少爺昨晚半夜纔回來,現在還在書房歇著呢。
美娟點點頭說,先別告訴大少爺,你再讓人出去找找吧。
這時凡浩從書房裡出來,走過來問,什麼事?
老蒯說,哦……大少爺,您起來了?
凡浩說,我聽凡華那屋裡,一嗓子一嗓子的,又鬧什麼呢?
美娟說,本來說,先不讓你知道,現在就告訴你吧,是凡
華。
凡浩問,凡華怎麼了?
老蒯說,二少爺,昨兒晚上一夜沒回來。
凡浩皺起眉想想說,不用管他,大活人丟不了。然後又對老蒯說,我今天不出去,在書房跟礦上的李管事商量幾件事,如果凡華回來了,讓他來書房找我。
美娟說,等他回來,你別又跟他著急,有話慢慢說。
凡浩哼一聲說,越來越不像話了,還夜不歸宿!
說罷就轉身回書房去了。
……
凡華從賭局出來時,走路已經有些搖晃。這一夜的手氣背到屁股後頭去了,輸得只還剩了一身衣服,從裡到外已經一無所有。這時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著,覺得肚子一陣咕咕地叫。看一看街邊有個小飯鋪,便折身走進來,要了半斤素炒餅,三兩燒酒。一會兒,素炒餅和燒酒都上來了。凡華抓起筷子剛要吃,突然一雙手伸過來,將他面前的素炒餅和燒酒都端走了。凡華剛要急,一擡頭,見是兩個賭場的人正站在面前。其中一個黑衣的胖子說,二少爺,夠呔嗨啊!凡華苦著臉說,我還呔嗨什麼啊,都跑到這種地方來吃素炒餅了!
黑衣胖子說,我們不耽誤您吃素炒餅,不過是想提醒您一句,賭局的規矩想必您是知道的,天底下閻羅王的賬都好欠,可唯獨別欠賭局的賬,這個賬可是會打滾兒的!黑衣胖子說著,從腰裡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,又從碗裡捏出一根餅絲,在刀刃上一放,餅絲就斷了。黑衣胖子笑笑說,二少爺,再過幾天您可就要小心了,看一看,胳膊腿兒還在不在自己身上!
這樣說罷,兩個人就轉身出去了……
3
凡華垂頭喪氣地回到孟府。一進院子,老蒯迎過來說,二少爺,你可回來了。凡華沒好氣地說,我不回來怎麼著,還死在外頭?老蒯說,嗨,這一夜把家裡人都急壞了。凡華一聽倒樂了,說,這可新鮮,我以爲像我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,死在外頭也沒人惦記呢。老蒯說,您就別再說閒篇兒了,大少爺說了,等你回來,上他書房去一下。凡華連忙問,什麼事?老蒯搖頭說,不清楚。凡華想了想,就扭頭先回自己的房裡來。
凡華一進門,翠喜正坐在牀榻上怒目而視。
翠喜問,你這一夜去哪兒了?是不是又去小山街的紅春樓了?
凡華說,哪兒啊,我還紅春樓?現在我這身上比臉都乾淨!
翠喜起身開始收拾東西。
凡華問,你,這是幹嗎?
翠喜哼著說,我算看出來了,這地方我是沒法兒再待了!
凡華說,哎呀姑奶奶,你就甭再給我添亂了,再過兩天,我這胳膊腿兒還在不在身上都兩說呢!翠喜立刻停住手,回頭看看凡華問,你……是不是借賭局的債了?凡華說是啊,這一夜,我借了一百二十多兩銀子,這種驢打滾兒的債每過一天就得長一百多兩哪!翠喜哼一聲說,你是不想活了,賭局的債你也敢借!接著眼珠一轉想了想,有辦法,找你大哥去!
凡華一下把眼瞪起來,找我大哥要銀子?還賭債?那我可就真不想活啦!
翠喜冷笑一聲說,看你那樣兒!賭局的債你敢欠,衝你大哥要銀子你不敢要?說著湊近凡華,現在腰窩礦上這麼賺錢,你大哥也不能光一個人把著這些銀子,礦是當初老爺子留給你們兄弟倆的,你也有份兒,衝他要個百八十兩銀子過分嗎?他總不能獨吞吧?
凡華這時已經沒了主意,想了想點點頭說,嗯……也是。
說罷又看一眼翠喜,就起身出來了。
凡華來到書房時,見大哥凡浩正在跟幾個礦上的人商量事。他站在門外猶豫了一下,轉身剛要走,凡浩已在屋裡看見了,立刻叫了一聲,凡華,你別走!說著從書房裡出來。
凡華只好站住了。
凡浩問,你什麼時候回來的?
凡華說,剛……剛回來。
凡浩又問,這一夜,你去哪兒了?
凡華吭哧了一下,沒敢說話。
凡浩說,你夜不歸宿只會去兩個地方,要麼賭局,要麼妓院,說,去哪兒了?
凡華又支吾了一下說,我……去賭局了……
凡浩心平氣和地看看凡華,點點頭說,嗯,這一宿,輸了多少銀子?
凡華說,也……不太多,就一百多兩……
凡浩突然吼起來,就一百多兩?還不太多?!你好大的口氣啊?!你知道這一百多兩銀子得挖出多少煤才能賣出來嗎?你以爲你是誰?開銀號的嗎?!
凡華朝院裡看一眼說,大哥,咱……別在這兒說……
凡浩說,怎麼,你嫌難看了?你還要臉啊?!
凡華說,我
是說……
凡浩說,既然你不要臉,我還給你留什麼面子?!
這時凡華挺了一下脖子,索性拉下臉說,好吧大哥,既然你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,我也就甭再顧什麼臉不臉了,一句話,我要在櫃上支一百二十兩銀子。
凡浩問,你要從櫃上支一百二十兩銀子,去還賭債?
凡華說,對,另外還有一件事,我今天既然說了就都說出來,我每月的月份銀子太少了!
凡浩不動聲色地說,你說吧,怎麼個少法兒?
凡華說,十幾兩銀子,夠幹什麼的?我好歹也是孟府的二少爺,出去不能太寒酸了。
凡浩瞇起一隻眼問,我如果,不給你加這個月份銀子呢?
凡華說,那咱們就得說道說道了,這腰窩礦業可是當初老爺子留給咱們兩人的,你總不能一個人這麼把著,現在礦上這樣賺錢,你每月還給我這點兒銀子,你覺得合適嗎?
凡浩嗯一聲說,好吧,你給我說說……突然大吼一聲,怎麼不合適?!
凡浩這樣說著,就在凡華的身上踹了一腳。凡華沒防備,被踹了一個趔趄。凡華意識到又要捱打,轉身撒腿就跑。凡浩隨後追趕。兄弟倆在院子裡轉著圈地跑起來。凡華最後被追得無路可逃,抱著一棵槐樹三下兩下就爬上去。樹枝隨之發出嘎嘎的聲音。
凡浩站在樹下,衝上怒視著說,你給我下來!
凡華在樹上搖搖頭說,不,不下去。
凡浩說,你每月十幾兩的月份銀子還嫌寒酸?你去賭局,吃酒樓,泡茶館,逛妓院,吃!喝!嫖!賭!這十幾兩銀子當然不夠你揮霍的!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搞的那些名堂嗎?我現在是忙不過來,還沒時間管你,等我閒下來再跟你算賬!
凡浩說罷,又叫一聲,老蒯!
然後就轉身回書房去了。
4
老蒯跟著凡浩走進書房。
凡浩餘怒未消地對老蒯說,你去告訴櫃上,從今天起,甭管什麼理由,多一兩銀子也不許支給二少爺,甭管他說什麼,如果有事,就讓他來衝我說,誰支給他銀子我跟誰算賬!
老蒯應一聲說,是,大少爺,明白了。
凡浩哼一聲說,我就不信,我管不過來這個敗家子兒!
……
孟府吃晚飯時,凡華和翠喜躲在屋裡,都沒敢出來露面。
美娟吃過晚飯回到自己房裡,又坐在牀榻上繡筆袋。這時杏花抿嘴笑著走過來。美娟擡頭看看她問,你笑什麼?杏花說,小姐,要我看,這孟府也幸好有大少爺這樣一個人。
美娟問,怎麼講?
杏花說,要沒大少爺,這院子裡還指不定讓他們鬧成什麼樣呢。
美娟點點頭說,是啊。
杏花說,我看這二少爺,還有那個翠喜,也就大少爺能鎮得住他們。
美娟說,可大少爺這脾氣,有的時候……也太大了。
杏花說,大少爺這樣大的脾氣,他們還鬧成這樣呢。
這時窗外又傳來嗚嗚哇哇的聲音。
杏花說,二少爺那屋裡,又在放那個留聲機呢。
此時凡華和翠喜正一邊放著留聲機,坐在桌前喝悶酒。凡華顯然已經有些醉意,一手摟著翠喜,哼哼嘰嘰地說,你還……真說對了,我在這孟家,看著是個二少爺,其實……沒人拿著當回事!翠喜冷笑一聲說,現在知道了?以後啊,你別再拿自己當根兒蔥了,沒人用你戧鍋啊!凡華說,可,欠的這筆賭債怎麼辦?一百二十兩啊,明天就二百四十兩了,這要是還不上,我的胳膊腿兒……哎喲……哎喲,可……可疼死我啦……
凡華突然用手捂住肚子,痛苦地彎下腰。
翠喜看看他問,你,怎麼了這是?
凡華說,哎喲,我這兒……疼得厲害啊……
翠喜連忙扶著凡華躺到牀榻上。這時凡華已疼得滿牀打滾。翠喜想了想,又看一眼牀上的凡華,轉身去梳妝檯取出自己的首飾盒,將王永昌事先給的鴉片和煙槍拿出來。
翠喜端過煙槍說,來,抽一口這個吧。
凡華睜開眼看看,驚訝地說,這是……大煙土?
翠喜說,什麼大煙土,這可是長壽膏,好東西呢,我看你經常犯胃疼病,特意託人淘換的,專門給你備著呢!來,你抽一口試試,都說這東西比什麼藥都靈,保管立刻就不疼了。
凡華接過煙槍抽了一口,又抽了一口。果然,胃立刻就不疼了。
凡華眨眨眼說,哎,這玩意兒還真靈啊?
翠喜說,知道了吧?在這院裡,也就我是真疼你!
凡華重重地嘆息一聲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