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落石出
1
凡浩已經預感到,周學熙周大人的這次英國之行很可能不順利。果然,來到周府時,發(fā)現(xiàn)周學熙的臉色有些憔悴,情緒也不太好。周學熙將凡浩和蔡宣霖迎進客廳。凡浩看一看周學熙說,周大人,您此番英倫之行路途遙遠,舟車勞頓,一定很辛苦啊。
周學熙嘆息一聲說,舟車辛苦倒沒什麼。
蔡宣霖說,這段時間,我們都翹首以盼,不知國際法庭的最終判決如何。
周學熙搖頭苦笑說,唉,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,這場表面熱鬧,案情繁雜的訴訟早在開庭之前,我們喪失開平礦的所有權就已成定局,倫敦國際法庭的審判完全是在承認賣約有效的前提下進行的,一切訴訟只圍繞著張翼張大人的個人得失糾纏,於我們大清國的利益毫無意義,這位張大人啊,我真無法想象,他如此做怎麼對得起我們的列祖列宗啊!
凡浩問,這樣說,倫敦這場官司,我們輸了?
周學熙說,從表面看是贏了,可這張判決只是一紙空文,我們大清國根本無法收回開平礦!周學熙這樣說著連連搖頭,可悲啊,國之不強,難以爲繼……我這次從英國回來,去天津見袁世凱大人,袁大人聽說了這件事的詳細原委勃然大怒,認爲張翼張大人從倫敦發(fā)回的電報中稱,已收回開平煤礦云云實際並未辦到,與朝廷諭旨相違。
凡浩問,袁大人,準備怎樣做?
周學熙說,袁大人準備再次向朝廷參劾張大人!
蔡宣霖點點頭說,對,是應該再次向朝廷參劾!
凡浩想一想,又問,您上一次說要興建灤州煤礦的事,進展如何?
周學熙說,我這次請你們二位來,就是爲商議這件事,我準備加速推動此事,現(xiàn)在看已經事不宜遲了。凡浩說,是啊周大人,眼下國際訴訟這條路是走不通了,我們只能用這種方式,建一個灤州礦,然後先以灤抗開,再以灤抵開,最後實現(xiàn)以灤收開!周學熙心情沉重地說,凡浩啊,國之危難,風雨飄搖,只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才是國之棟樑,中流砥柱,可要擔起責任啊!凡浩點點頭說,周大人,我明白,國之興亡,匹夫有責!
凡浩和蔡宣霖從周府出來,兩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。蔡宣霖說,咱們在街上走走吧。凡浩點點頭,讓老蒯先帶著馬車回去。然後,就和蔡宣霖一起沿街朝前走去。
蔡宣霖說,凡浩啊,看得出來,周大人對你很器重。
凡浩說,我覺得,周大人是一個很有民族氣節(jié)的人。
蔡宣霖說,是啊,大清國如果多一些像周大人這樣的實業(yè)家,恐怕狀況就不會是現(xiàn)在這樣了。凡浩說,可是,我覺得光有這樣的實業(yè)家還不行,我們的官吏……
蔡宣霖朝前後看看,示意凡浩不要在街上說這樣的話。
這時街上一個求親放定的隊伍喜氣洋洋地走過。
蔡宣霖忽然說,凡浩啊,有件事,也許我的身份不該問。
凡浩說,什麼事,您只管說吧。
蔡宣霖說,美娟過門後,你們夫妻感情……怎麼樣啊?
凡浩稍稍愣了一下說,嗯……挺好啊……
蔡宣霖點點頭說,這就好。說著看一眼凡浩,有一句話,叫家和萬事興,美娟是我的女兒,所以我知道,她不能說是絕頂聰明,但也天生聰慧,很有悟性,你的事,她沒少費心思。
凡浩說,是……
蔡宣霖說,所以,今後有事,可以多和她商量,聽聽她的想法。
凡浩深深地點了下頭說,爸,我明白。
這時不知不覺已走到小山街口。蔡宣霖站住了,搖搖頭說,怎麼走到這條街上來了。然後又看一眼凡浩,我不喜歡這裡,這是一片浮華之地,太過浮躁,我從這邊走了。
蔡宣霖說罷,就朝另一條街走去。
2
凡浩獨自走進小山街。
小山街上永遠是繁華的。凡浩每次走在這條街上,就會想起小時候玩的一種遊戲。將一些鹼放到碗裡用水化開,然後插一根葦棍,就可以吹出很大的氣泡。這小山街上的景象就如同這樣的氣泡,光怪陸離,色彩斑斕,卻又是一片虛幻,似乎隨時都可以破滅。
凡浩無意中又走到仁和書寓的門前,停住腳遲疑了一下,就邁步走進去。
竺老闆一見是凡浩來了,連忙迎過來說,孟少爺來得可真是時候啊,這一場就是小桃紅姑娘,您請前面坐吧。然後又湊近說,您賞個耳音,想聽……哪一段兒?
凡浩說,她上次唱的那段是……
竺老闆想了想說,哦……是《憶真妃》,孟少爺還想聽《憶真妃》?得嘞,我這就去告訴小桃紅姑娘,孟少爺來了,想聽她的《憶真妃》,她一準兒高興。
竺老闆說罷就匆匆地走了。
有人給凡浩端上乾鮮果品,又沏了茶。這時臺上的絃聲響起。凡浩擡頭,就見小桃紅已經站在臺上。小桃紅淡施粉
妝,看上去溫文爾雅。凡浩一下看呆了,越發(fā)覺得她像蘭蘭。小桃紅此時也已經看到坐在臺下的凡浩,深施一禮,便開唱道:
馬嵬坡下草青青
今日猶存妃子陵
題壁有詩皆抱憾
人間無客不傷情
三郎甘棄鸞鳳侶
七夕空說牛女星
萬里西巡君請去
何勞雨夜嘆聞鈴
楊貴妃梨花樹下香魂散
陳元禮帶領軍卒才保駕西行
嘆君王萬種淒涼千般寂寞
一心似碎兩淚如傾
……
凡浩漸漸聽得入神。只見臺上的小桃紅嘴動,卻似乎聲音越來越遠……
……
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
幾度思量幾慟情
那窗兒外鈴聲兒斷續(xù)雨聲兒更緊
房兒內殘燈兒半滅冷榻兒如冰
柔腸兒九轉結結欲斷
淚珠兒千行萬點點點滴紅
這君王一夜無眠悲哀到曉
猛聽得內官奏請駕登程
小桃紅唱罷,已經下臺去,凡浩仍還在出神。這時竺老闆走過來,在凡浩的耳邊低聲說,孟少爺,您請裡邊歇著吧。凡浩便站起身,朝裡面走來。
書寓的竺老闆引著凡浩來到一間包廂。凡浩擡頭看看,門楣上掛的牌匾寫著:蘭薰館。凡浩走進來,屋子的中間有一張桌子,桌上已擺好酒菜。小桃紅已經微微含笑地坐在桌前,可以看出還沒有卸妝。這時見凡浩進來,連忙起身微微施禮說,孟少爺,請……竺老闆說,孟少爺,您在這兒慢慢歇著,還想聽什麼,小桃紅姑娘給您一個人唱就是了。
竺老闆說罷就出去了。
小桃紅起身爲凡浩斟酒說,孟少爺,謝謝您過來捧場啊。
凡浩端起酒喝了,笑笑說,你唱得好啊。
小桃紅掩口一笑說,孟少爺過獎了。
凡浩說,我……還是叫你常姑娘吧。
小桃紅說,只要您高興,隨便怎麼叫。說著又端起酒盅,孟少爺,爲了表示謝意,您喝一杯,我喝三杯,好不好?凡浩連忙說,那怎麼行,還是咱們一起連幹三杯吧。
於是,凡浩和小桃紅一起連幹了三杯酒。
小桃紅放下酒盅,看一看凡浩說,孟少爺好像……是一個性情憂鬱的人。凡浩點點頭說是啊,常姑娘剛纔唱的那一段,“最傷心一年一度梨花放,從今後一見梨花一慘情”,真是動人心魄啊。小桃紅說,哦,少爺說的是這一段:
最傷心一年一度梨花放
從今後一見梨花一慘情
貴妃呀是我一時顧命就誤了你
好叫孤家痛悔憶舊情
再不能太湖池觀蓮花並
再不能沉香亭譜調清平
再不能玩月樓臺同玩月
再不能長生殿裡祝長生
我二人夜深私語到情濃處
你曾說但願恩愛夫妻世世同
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
幾度思量幾慟情
……
凡浩一邊聽著,不停地喝酒。聽到這裡,已經落淚。小桃紅立刻停住口不唱了,慢慢走過來,坐到凡浩的身邊問,少爺,您……怎麼了?凡浩嘆息一聲說,好一個……到如今言猶在耳人何處,幾度思量幾慟情啊……小桃紅的眼圈也溼潤起來,說,少爺,您可真是個多情之人啊……來,我敬少爺一杯。凡浩這時已經有了些醉意,醉眼矇矓中,看著小桃紅似乎變成了蘭蘭,於是招了一下手說,蘭蘭啊,來……咱們再喝一杯吧……
小桃紅問,少爺,您剛纔,說什麼?
凡浩仍在說,蘭蘭,我們,喝酒啊……
小桃紅連忙說,少爺,您不能再喝了……
凡浩喃喃說著,蘭蘭,你不要管我……
3
美娟的房裡,杏花仍坐在角落裡抹淚。美娟走過來,把一塊帕子遞給杏花說,好了,別哭了,我知道你這次受了委屈。杏花說,小姐既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,昨晚爲什麼不替我說話?美娟看著杏花,笑笑說,你這麼精明個丫頭,怎麼會問這樣傻的問題啊?杏花說,我就是不明白,我昨晚一步也沒離開過小姐,即使真想拿那個玉鐲有這機會嗎?
美娟點點頭說,我當然清楚,我從一開始就清楚。
杏花說,我跟了小姐這麼多年,我杏花是什麼樣,小姐應該是最瞭解的。
美娟說,我當然瞭解。我問你,你昨天中午去幹什麼了?
杏花說,是小姐讓我……
美娟說,對啊,我再問你,既然你沒拿那個玉鐲,它又怎麼會跑到你包袱裡去呢?
杏花慢慢擡起頭,看著美娟。
美娟說,好了,大少爺不是說了,這件事不要提了,後面自然會有分曉。
杏花嘆口氣說,幸好小姐和大少爺都是明白人,要不我們這做下人的……
美娟笑笑
說,你去廚房說一下吧,老夫人昨晚胃疼,中午熬的粥裡放些薑絲。
杏花應一聲就出來了。
杏花朝廚房走過來。忽然,遠遠看到翠喜從房裡探出頭,朝左右看了看又回去關上門。杏花覺得翠喜有些詭異,站住想了想,就好奇地朝這邊走過來。杏花知道,凡華一早就出去了。這時走過來,從窗縫朝屋裡一看,不禁大吃一驚。只見翠喜將衣襟撩起來,正在往自己的肚子上捆綁一個棉墊。杏花看了一陣,連忙轉身回來了。
美娟見杏花慌慌地回來,連忙問,又出什麼事了?
杏花說,小姐,你真猜對了!
美娟問,猜對什麼了?
杏花說,我剛纔看見翠喜的肚子……
美娟笑笑說,嗯,我知道了。
這時院子裡傳來凡華哼蹦蹦兒戲的聲音。從窗子望去,只見凡華一手拎著鳥籠子,一手揉著核桃哼哼嘰嘰地朝院子裡走來。這時老蒯迎過來說,二少爺你可回來了。
凡華站住問,又怎麼了?
老蒯說,快去看看吧,您那屋裡,又鬧上了。
凡華一聽趕緊朝自己這邊走過來。
翠喜正躺在牀榻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。凡華進來一看,嚇了一跳。
趕緊過來問,怎麼了這是?
翠喜說,我……難受啊……
凡華問,哪兒難受?
翠喜哼哼著說,頭疼,肚子……也疼……
凡華上下看看翠喜,這……到底是哪兒疼啊?
翠喜說,我這心裡疼!你們孟家拿我不當人啊,我還不如個丫頭啊……
凡華說,這……老這麼疼也不是個辦法啊?
翠喜說,你去給我買只脫骨扒雞來,要慶豐樓的,我吃了就好了。
凡華說,那脫骨扒雞又不是藥!我找我媽去!說著轉身就朝外走。
翠喜剛要攔他,哎了一聲,凡華已經出去了……
4
孟夫人一聽翠喜這時鬧身上不舒服,立刻有些慌了,連忙讓凡華去請美娟。這時美娟已經聞訊趕過來。孟夫人說,翠喜突然一會兒說頭疼,一會兒又說肚子疼,這是怎麼回事啊。美娟聽了稍稍想了一下,看一眼凡華說,這種時候,可不能耽誤啊。
孟夫人說,說的是啊,怕是要生了吧?
美娟說,還是請大夫來,看看是怎麼回事。
孟夫人點頭說,對,你不提醒我倒忘了,老蒯,你快去把街裡的張先生請來。
美娟說,還是去請同濟堂的黃先生吧,給翠喜徹底看一看,究竟是怎麼回事。
孟夫人說,也好,那就去請同濟堂的黃先生吧。
老蒯應了一聲就匆匆走了。
黃先生來到孟府時已是下午,徑直就被請到凡華的屋裡。黃先生先是看了翠喜的氣色,又坐到牀榻前細心地把脈。孟夫人和凡華站在一旁緊張地看著。過了一會兒,黃先生站起身,示意孟夫人和凡華出去。孟夫人和凡華就和黃先生一起走出來。
孟夫人問,黃先生,您看,這是怎麼回事啊?
黃先生笑了一下說,沒有怎麼回事。
孟夫人不解,與凡華對視了一下。
黃先生沉吟一下說,老夫人,有句話……不知當講不當講。
孟夫人說,先生請講無妨。
黃先生說,二少奶奶……沒有身孕。
孟夫人聽了大吃一驚,連忙說,您……看仔細了?
黃先生點點頭說,我知道,這種話是萬不可輕易說出來的,人命關天的大事,自然不能掉以輕心,所以我慎之又慎,剛纔反覆摸了二少奶奶的脈息,肯定不會錯的。
孟夫人想想說,可是……這怎麼可能啊?她的肚子已經起懷了啊?
凡華想了想,突然轉身哐地踹門進去,徑直走到牀榻前,抓住翠喜就往牀下拉。翠喜被凡華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哇的一聲尖叫起來,你……幹什麼啊?你不想要你的孩子啦?!
凡華一邊拉著翠喜說,你少來這一套!到現(xiàn)在了你還跟我裝洋蒜!一邊說著,一邊從翠喜的肚子上抓出她捆綁的棉墊扔到地上。凡華說,你騙了我這麼多日子,整天蒙吃蒙喝!我說怎麼你這肚子先是不見大,後來又光見大不見動靜兒,夜裡連碰也不讓我碰,敢情糊弄我啊?!
翠喜惱羞成怒,索性撒著潑地跟凡華扭打在一起……
這時孟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站在院子裡,聽著凡華屋裡的動靜。過了一會兒,屋裡安靜下來,接著就見凡華搖搖晃晃地走出來。凡華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撕扯得七零八落,臉上也被抓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。凡華氣哼哼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,低著頭一下一下地運氣。
屋裡突然傳出哐噹一聲,似乎什麼東西倒了。一個女下人慢慢走過去,扒著窗子朝屋裡看了看,突然哇的一聲尖叫起來。
哎呀,二少奶奶上吊啦——!
衆(zhòng)人聞聽連忙朝屋裡擁進去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