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兒落到一半,林葉擋住星光。楚楚從悽迷的荒林中穿過,望著一旁的屋子,裡面透著一點火光。
屋子雖破,燈火也很昏暗,卻很溫暖。
窗口下,隱隱能聽到屋內一男一女壓著聲音在說話。
先是含冬的聲音:“你走開,別以爲幫了我幾次,就能來管我的閒事。”
接著便是馮劫的聲音:“叫我走?要不是我趕來,你早被他欺負了。又說是我多管閒事。哎……你給了他什麼東西?”
“你輕點,別吵了含秋。不然我饒不了你,”含冬又氣又急,悶聲道,“你管我給他什麼,反正他說,他以後再不來煩我了……”
“那人的話,你也信?”馮劫哼了一聲,又道,“你方纔拉我做什麼,怕我傷了他麼?”
“你……”含冬似乎氣惱不已,“我不拉你,還去拉他麼?”
“要不是你拉著我,我怎會捱了他一拳?”馮劫道,“我就能狠狠地揍他一頓。”
“自己功夫不濟,還要埋怨別人……”
他們吵吵鬧鬧地拌著嘴,竟不知火光下,兩人的身影卻幾乎緊緊地靠在了一起。楚楚抿起嘴,微微地笑了。
可她目光中,卻無半分笑意,反而甚是蕭索。
她沒有回到屋子裡頭去,徑自朝著岸邊荒棄了渡頭而去。繞過前面一顆大樹,她的身子被樹枝擋了住,可過了許久許久,她的身影竟沒再出現過。
平空之間,她就消失了。
那荒林裡,很快便出來了兩條身影,身穿夜行衣,手中各持一把長劍。一前一後,躡手躡腳地靠近渡頭,兩人低聲說了幾句,一人回去荒林,一人仍在四處查看。
突然間,那人聽到耳邊有人輕聲道:“你是在尋我麼?”
那人一驚,身後已有衣袂帶風之聲傳來。他霍然轉身,只見一條婀娜的人影,已驚鴻般翩然而至。
那人只覺肩頭被人一推,一股柔和的力道直襲而來,使得他身不由自主地退開三尺。只聽“哐當”一聲響,他手中的長劍,已經跌在地上!
那人一個躍身,正要逃走。一名女子輕輕一笑,道:“你要去哪裡?”纖手一擡,便已點住了那人肩頭的大穴。
那人頓時“啪”的一聲,重重地栽在了地上。擡頭一看,迎面便是一名女子紫衫飄飄,面帶微笑,正望著自己。
他知道自己此刻已在她的掌握之中,猶如甕中之鱉,是以根本也不想逃走之計,反而起身,在楚楚面前,躬身行了個禮:“見過盈姑娘。”
而本已到了荒林邊的那人,見到變故,也大步地走了過來。
楚楚秋波一皺,蹙眉道:“你們是什麼人?”那荒林邊的黑衣漢子,搶前三步,恭恭敬敬向楚楚作了一個揖。楚楚心中愈發驚奇,只聽他沉聲道:“小的唐義,這人是唐忠,乃是趙高趙大人的手下。”
他不但舉止有度,神情更是恭謹,甚至不敢擡起頭來,便如臣子見了君王一般。另一個黑衣大漢唐忠,亦早已跪了下去。顯是兩人事前早已得人叮嚀交待。
“趙高?”楚楚口中“哼”了一聲,心中卻恍然大悟,“果真是……他。”
若不是爲了他,哪裡需要趙高出面?
一瞬間,她眼前便浮現出一個人的樣子,嘴角掛著譏諷、冷冷地望向自己。冷風吹起了他的長袍,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顯得倨傲而落寞。
她不知心中是苦是甜,但早已是波瀾亂起方寸失措,不知不覺手中一緊,指甲刺得掌心微痛。
叫她收攏了心神。
楚楚語聲冷冷地道:“他……趙高叫你們來做什麼?你若敢騙我,我……”
唐義躬著身道:“小人們絕不敢騙姑娘。趙大人有交代,若叫姑娘發現了行蹤,無論姑娘要問什麼話,小的定要據實回答,絕不可搪塞敷衍……”這唐義武功雖不高,卻精明幹練,言語靈捷,而且江湖歷練甚豐,說起話來,當真是不卑不亢。
“你們不會騙我?”楚楚心頭一動,冷聲道,“那好,我問你,邯鄲城裡,究竟是哪一位人物,幫著秦國散播謠言,構陷李牧?”
她不做廢話、開門見山。唐義估不到她竟這般直來直往,一愣之餘,忙回道:“小人不知。”
楚楚面色微變,冷笑道:“你這又立刻不知曉了?還不是在騙我?”
唐義急忙道:“姑娘有所不知。秦趙兩國交兵,用間連橫,那都是御史李斯李大人所轄之事。趙大人雖然有尚書卒吏之名,但秦王向來不叫趙大人插手國事,做的仍是中車府令的舊職。趙大人不清楚,小人等就更一無所知了。”
楚楚想起那日離開咸陽之時,趙高便曾說過,探子之事他從不知曉,料想這唐義所言非虛。可仍是目光一凜,叱道:“你一問三不知,可總曉得自己來邯鄲要做什麼?”
唐義恭敬道:“姑娘歸期已至,卻遲遲未返咸陽。秦王心中思念姑娘,卻又不願妄加催促,敗了姑娘遊玩的興致。趙大人故此派了小人幾人來,將姑娘每日所言所行,一一報與秦王,也好以慰相思之意。”
不過是叫人來監視她一舉一動,怕她逃出了他的手掌心,卻能說的這般巧舌如簧、娓娓動人。這樣的話,自然是他預先交待給唐義的;也只有他那樣無賴至極的人,才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。
楚楚心中又是氣又想笑,許久才輕哼道:“什麼歸期已至?”
唐義仍是恭聲道:“小人聽秦王對趙大人親口所言:十月風雪將起,只怕歸路難行。姑娘要回咸陽,還是九月便宜些!”
九月便宜些?
無賴便是無賴,總要自說自話,旁人還得都順了他的心意纔對。
盈盈輕輕咬著脣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過了好一會兒,才低聲道:“前兩日馮劫在林中見到的人,便是你們麼?”
“正是小人,”唐義又急忙解釋,“姑娘切莫誤會。趙大人叫小人看護姑娘,小人那日卻一時失察,不知馮劫怎麼到了姑娘屋裡,只怕姑娘出了事,故此上前查看。後來見到他同含冬姑娘一起,同那叫穆成的男子爭辯,並無其他異狀,便離開了。”
“那我豈不是還要多謝你們?”楚楚冷冷地,面上似笑非笑。唐義面露尷尬之色,卻聽只聽楚楚又問道:“你們盯著馮劫,可是因爲,要設法對付李湛……”
“盈姑娘放心,小人們絕不敢加害李湛。”唐義不待她問完,急忙申辯。他怕楚楚不信,又說到:“小人臨來邯鄲之前,卻曾聽秦王提過:那個李湛,日日纏在那蠢丫頭身旁,像只蒼蠅一般,委實叫人討厭。可秦王又對小人說,無論如何,都不能動他一根寒毛,非但不能動他,若見到有人要去害他,小人們便是拚了命也要去保護……”
他話未說完,卻聽楚楚“哧”地笑出了聲來,見到他面色詫異,急急地又板起了臉。
那個人……他……
他是生怕再有什麼人一不小心傷了李湛,她定會不問青紅皁白,便一股腦兒將罪責都怪到他的身上。故此反而叫唐義等人定要維護李湛安全。
他怕她爲從前之事,不肯諒解於他,又怕她爲了李湛,再與他反目一回。
他生怕她不肯回去,他又怎能不戰戰兢兢、如履薄冰?
楚楚面靨微紅,垂首斂眉,想到那人滿心氣不過又不得不做的樣子,心中竟漸漸生起了一絲頑皮喜悅之氣。
一絲歡欣,不免又引動不知多少思緒。
多少舊事、多少情仇?
以致她的目光又幾漸茫然起來。
楚楚輕輕地咬了咬牙,用力地搖搖頭。
若唐義未曾撒謊,他們斷然不會加害李湛,那夜趁亂射了李湛一箭的人,便絕不會是趙高派來的人。如此一來,豈非果真是連巡城的趙軍中,都有人叛趙投秦。
楚楚淡笑一聲,沉聲道:“我還要再問你一句話,你可要好生答覆我!”
“是。”
“那日,曾有位趙夫人來此,她是什麼人?”
“姑娘不認得她麼?”唐義微微一愕。楚楚奇怪道:“我怎會認得她?”
“我以爲……”唐義面帶疑惑搖了搖頭,轉而道,“那日她來要水喝時,確實是馬車的車轅壞了。後來她回去事,小人叫唐忠跟著她的馬車,見到她一路駛回武安君的府邸,還是那個司馬貞開門迎的她。”
“司馬貞?你說她是……”楚楚怔楞道。唐義道:“小人查過了,她是趙王遷的妹妹趙筠,趙王倚重李牧,爲了籠絡他,本要將趙筠嫁與他續絃。豈料李牧不肯,後來便許配給了李牧的長子。只是李牧的長子次子,常年隨他在外作戰,不在府內。邯鄲武安君府裡,只有兩名媳婦,和三子李湛。”
“原來是她……”楚楚喃喃道。
一瞬間,心頭開明。
她倏然明白,方纔在武安君府前,自己爲何會想起這位趙夫人,而自己心頭沉重之感,又從而何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