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政藏在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叢裡,眼前不遠處是老夏頭的客棧,再前面便是悠悠東去的渭水,河邊還有幾株婀娜的垂柳。
他躲在草叢後,前面人來人往,卻沒有人一個人瞧見他。右肩上又生疼,可他只是凝視著前方。那裡有一個姑娘,紫衫如霞,笑靨如花,身子倚在樹上,正飲著酒。
他目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她,瞧見有人過來與她搭訕,他心中頓時有些莫名的惱怒之感,可她卻突地轉(zhuǎn)過身,對著他笑了一笑。
回眸一笑,若與目成。
她笑容溫柔,叫他心中的鬱結頓時一掃而空,令這無邊的渭水風光,霎時都沒有顏色。他的心中頓時也變得好生柔軟起來,連右肩上的痛也憑空消失了。
他想去喚她,可一眨眼,他又走在了一條林間小路上。夜風在山間的叢林中嗚咽,一彎新月,斜斜掛在半空。
月光滿路,趙政只覺自己彷佛是隨著一條銀白色的河水流淌著。山風兜起他的衣袖,兩旁是無盡的綠竹。他覺得自己很歡喜,歡喜得都快要跳起來了,因爲他似乎要去什麼地方,要去見什麼人。
繞過前面的竹林,便瞧見了方纔那個紫衫姑娘,正坐在了梨花樹下的鞦韆上。
人面梨花,相映如玉。
她坐在鞦韆上下,默默無語,彷彿在思念著什麼。煙塵中梨花零落成雨,她伸出手,想要接住一些花瓣,可幾隻蝴蝶從她身邊飛過,她嚇得抽回了手,避過了頭。
他默默地看著她,依稀是哪一個夜裡,也是這樣的場景,春風拂過,春雨灑落,梨花零落成雨,她在花雨中,蕩著鞦韆,微微地笑著。
一旁流水如墨,不知從那裡飄來一副棺樽,棺樽是用琉璃做的,通體紫綠之色,棺蓋則是掀開來的。趙政心中生疑,待得那棺樽飄到眼前,一低頭卻見方纔那名紫衣少女,正靜靜地閉目躺在棺樽之中。
天上月色如水,映在她絕美的面上,盡是一片悽楚之色。
趙政已全然被這場面驚恐駭呆了,身軀搖了兩搖,一聲驚呼,脫口而出:“蠢丫頭,你……”卻從席榻上跌落了下來。
一旁搖籃裡的初一放聲大哭了起來,南瑤夫人也被驚醒。她一時竟未想到去哄抱初一,反而詫異地望著跌在地上的趙政。
同牀共枕多時,幾曾見過秦王這般窘態(tài)?
趙政自己左肘一撐,自地上坐起,他神情凝然,不言不語,呆呆半晌,只是怔怔地坐著,對周遭的一切都未曾理睬。
風穿堂戶,燈火搖曳。
又是無盡的心慌,黯然臨身。
南瑤夫人望著他如癡如醉的面色,心中更覺大是驚奇。她取下了掛在一旁的袍子,到了他身邊,剛披到他的肩上,趙政卻猛然驚醒了過來。
他一把扯過袍子,一邊嘴裡叫著“趙巽”,一邊匆匆往外走著。南瑤夫人想不到他說走就走,如此突然,不覺呆了一呆,連連喚他,趙政聽而未聞。而一旁初一哭得淒厲,她只得先去抱他哄他。
趙高聞聲從殿外趕來,趙政見了他,駐住了腳步,又怔愣了許久,遲疑著:“寡人……寡人要……”
“小人這便去備車!”趙高立刻領會了趙政的未言之意。
趙政默然頷首,背起手,孤身一人站在殿前。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,捏在他的左手食指那個碧玉戒指上,輕輕地轉(zhuǎn)動著。
天上無星無月,寒蛩悲泣,夜色被一股森涼陰黯的氣氛籠罩著。六英宮的侍女內(nèi)侍,眼見得秦王在外,竟無一人敢上前,好奇的眼睛,只在門隙中窺視著。
殿外無數(shù)盞宮燈的燭光,卻宛如月影遙遙,都照在趙政一個人的身上!
今日,是八月初一,已是仲秋了。
政事繁多,六國又屢屢送來如雲(yún)美女恭賀秦王親政,他也是難得,會去六英宮坐一坐。若不是因爲今日恰好是初一,他也不會想著去見一見小初一。
總歸是已爲人父,總歸還有一些舐子之情;總歸是南瑤爲孩子費心取了“初一”這個名字;總歸是因爲初一,他今夜就宿在了六英宮裡。
初一……八月初一,他雙眉又自微微一皺,原來已經(jīng)三個月了。
許多事,不過是三個月前,卻似乎已經(jīng)隔了很遠很遠。可又好像就是昨日,叫他夜不安枕。
他心神不寧,連南瑤夫人抱著初一,焦急地出殿來尋他也未曾注意,只瞧見趙高駕了馬車,直驅(qū)到寢殿前。趙政袍袖一拂,立刻下了臺階。
南瑤夫人嘴角霎時泛起一陣難言的苦笑。她實在是從來也不曾見過秦王如此狼狽,如此坐立不安過。
尤其是這三個月來,她每一次見秦王,便覺得秦王性情又桀驁陰沉了些,與從前浪蕩懦弱的秦王相比,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。可他也並不是只在後宮如此,聽說他在那些大臣們面前,更是莫測高深。
愈發(fā)的陰鷙,愈發(fā)的難以捉摸,愈發(fā)地喜怒不形於色,叫人難以親近。
方纔,她似乎聽到秦王叫了一聲:“蠢丫頭……”她在秦王宮裡,聽過秦王曾這樣喚過一個人。莫不是她,叫秦王在夢中如此變了顏色?
秦王……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置之於不顧的趙政,真能因一名女子,而如此心緒難安麼?說起來,她也多時未曾見到她在宮內(nèi)出現(xiàn)過了。
可不管是誰,終究都不是她。秦王對初一雖也不薄,畢竟至今未曾賜名。
名不正則身不正,來日勾心鬥角的事情再多,初一又如何在這秦王宮中自處?
南瑤夫人的目光凝注著趙政遠去的身影,輕嘆一聲,憐愛萬分地望著懷中的初一,輕輕地拍著。
趙巽輕輕抖了抖繮繩,將馬車緩緩駕出了六英宮。
趙政坐在車廂內(nèi),一直沉默著。方纔的夢境一直在他腦海中迴繞,叫他無法思考,也無法自制。他心中所思所想,起起落落,到最後,竟都是要再見一眼那個會哭會笑的蠢丫頭。
他突地重拍車壁,大聲喊道:“寡人要去十二峰。”
趙高微微一怔,旋即便反應了過來:“稟秦王,十二峰……那日已被楊阜叫人燒了……”
燒了?
他真是糊塗了,他竟以爲那蠢丫頭還會在十二峰。
趙政緩了緩心神:“寡人……想去拜一拜武安君。”
“是。”
“前幾日,你去洛邑,可是取回了那套……紫琉觴?”
“是,取回來了。”
“去給寡人取來。”
“是。”
“還有,那夜……”趙政語聲一頓,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種說不清的寂寞之意,“就是寡人從外面回宮那夜,你曾爲寡人取了一壺酒?”
趙高正要策馬揚鞭,聞言手中一停,將頭側(cè)向車廂,低聲道:“那是雍城特產(chǎn)的秦酒,小人也一併再去取來。想來武安君一定喜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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微風吹過,吹得落葉獵獵飛舞而起,四下裡一片漆黑,眼看就要下起雨來了。可盈盈卻靠在窗邊,明眸凝睇著遠處,心裡像是有許多心事。
她手中握著承影,腦中思索著的,是孔周子臨死前同她說的話:“死以相覆,生而形變,飲我血……”
這三句話倒也不難理解,應該是指承影與宵練兩劍相覆,狀若不生。若要宵練生還,關鍵便是後面那兩句。可惜她只聽到了“飲我血……”三個字,其他便再難猜測了。盈盈又想著孔周子說的那男子復仇的故事,始終也不得要領。思來想去,莫不是要宵練飲血,方可得生麼?
承影在她手中輕輕一晃,劃過她潔白的掌心,手中便汩汩滲出血來,可她竟未感一絲疼痛。上古神劍,果然有其神妙之處。
盈盈將手掌覆在宵練之上,瞧著自己掌上的鮮血一滴滴落在那條綠影之上。可靜候多時,承影宵練卻是始終沒有變化。
她不由得沉沉嘆氣。這法子終究是無用,若要取得宵練,總要再覓他法才行。
可孔周子當初便說過,孔週一門一脈相傳,連他自己對這劍的用法都不甚了了。他一死,哪裡還會再有頭緒?
夏三帖站在門邊,翹起半個腦袋,從門縫裡偷偷地瞄著屋內(nèi)的動靜。待瞧見盈盈劃破手掌,不由得咧了咧嘴,“嘖嘖”了兩聲。
盈盈聽在耳裡,可仍是望著窗臺上落葉,出了好一會神,才緩緩地用帕子抹淨長劍,紮好手上的傷痕。
“三帖?”她轉(zhuǎn)過頭來,瞧見門後的夏三帖,“你怎得還不睡?”她語聲中,一如既往充滿關切之意。夏三帖從門後挪了出來,眼睛骨碌碌在盈盈臉上打轉(zhuǎn):“你明日要走?”
“嗯。”
“那……你的傷,都好了?”
盈盈微微運氣,運轉(zhuǎn)全身,通行無礙,她點了點頭:“已無大礙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夏三帖拉長了聲音,搓了搓手掌,又問了一句:“乾糧……可準備好了麼?”
盈盈笑了起來,溫柔地望著他。
他被盈盈瞧得有些不好意思,嘿嘿笑了笑,揉了揉肚子:“那個……你明日真的要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