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沒有,我從不曾對人說過他的身分,”蒙茵想了想,大搖其頭,“除了那次在南郊,我見到他含情脈脈地瞧著你,又去親……我氣不過……”她又著急道:“可我也曉得那是郊外,左右再無別人,纔敢說的……”
“瞧不出你倒也有幾分明白……”馮劫笑道。蒙茵橫了他一眼,哼聲道:“你再說一句,我便將你的脖子扭下來……”可馮劫反而將眼一直,目光落在蒙茵的臉上,再不肯動了。蒙茵惡狠狠地道:“你再看一眼……”
“便把我的眼睛摳下來,對麼?”馮劫擠了擠眼。蒙茵氣急,又想要來掌他耳光。楚楚見蒙茵和馮劫糾纏不清,又好笑又無奈,左手拇指與食指伸出,輕輕環(huán)住了蒙茵的手腕,反手壓了下來,低聲道:“三姑娘,求你幫一幫李湛。”
“幫他?你要我救他?”蒙茵甩開手,嘟起嘴,“他又瞧不上我,我救他做什麼?”
“噢……原來是神女有心,襄王無意。不過這也是了,你瞧我們楚楚溫柔嫺淑,李兄又怎麼會瞧得上旁人?”馮劫張口便來,可說的每一字都似長了眼睛似得,正正打在蒙茵的心口上。
“她溫柔嫺淑……”蒙茵大怒,突地伸手,抓起了馮劫面前的茶碗。馮劫只當(dāng)她要潑向自己,正要回身躲避,卻見她手腕一扭,那一碗茶水卻是向著楚楚潑了過去。
她心中已盤算了無數(shù)遍,出其不意又出盡全力,只當(dāng)楚楚定被潑個淋漓,當(dāng)場出醜,她也好出上一口氣。可楚楚卻避也不避,只是將袖子微微一拂,這一碗茶水皆被袖子擋在了地上,半滴也未沾到她的身子。蒙茵心中著急,抓起茶壺,還要再潑,馮劫側(cè)肘擋住了蒙茵,厲聲道:“你做什麼?”
“你沒瞧出來麼?”蒙茵氣急敗壞道,“方纔她袖子那一下?她袖子上一點水也沒有,她分明有功夫在身……”
普通人以袖擋水,衣裳必溼,唯有內(nèi)功深厚之人,以袖帶勁,方能滴水不沾。方纔馮劫側(cè)身躲避,加上天色黝黑,他著實沒有瞧清楚楚的手勢。可此刻一經(jīng)蒙茵提醒,他果然瞧見楚楚的袖子上全無水漬。
馮劫不禁疑惑地瞧了一眼楚楚。楚楚面上不動聲色,只是淡笑道:“三姑娘,李湛如今身在咸陽獄。我們雖不曉得他爲(wèi)何被抓,可萬一他被問出了身份……如今秦趙交兵,秦王正愁沒有法子對付李牧,李湛若落到秦王手中……”
不過短短兩句話,其中的利害關(guān)係便將蒙茵說得悶聲不語。楚楚接續(xù)道:“李牧對趙國忠心耿耿,自然不會爲(wèi)了李湛而背趙降秦。三姑娘……”她凝視著蒙茵:“我曾聽你說過,秦王對你有求必應(yīng),他若是這般疼愛你,你必然也清楚秦王的脾氣。不曉得他會如何對付李湛?”
蒙茵突地倒抽了一口冷氣,片刻才輕聲道:“我不是不肯救他,我只是氣他……若秦王首肯,放他出獄自是易如反掌。可我上次去求秦王,不過是爲(wèi)了要一個會奇門遁甲的武士,他自然懶得多問;可李湛的事情,牽涉咸陽令,秦王定然是要問個明白的……”
楚楚垂著頭,瞧著自己的袖子,聲音似乎有些艱難:“若秦王問你他的身份,你是答還是不答?”
蒙茵神色猶豫,遲疑道:“我自然什麼都不會說。可我只要稍有不妥,秦王……秦王哥哥……他定會瞧出端倪的,上一次我……我定會弄巧成拙的。”
馮劫笑著插話道:“你去求秦王做什麼?李兄只是因爲(wèi)客商失竊,誤打誤撞被抓了進去,一件小事而已。你大哥不是管過監(jiān)獄文書麼?他與咸陽令必然相熟,若你有難事,難道你大哥還不肯幫你麼?”
“他真的只是因爲(wèi)小事,被誤抓進去的麼?”蒙茵眼睛一亮。
“客棧的齊國客商中有人監(jiān)守自盜,繼而內(nèi)訌傷人,李兄只是無辜被牽扯而已。”馮劫朗聲答道。蒙茵輕輕吐了口氣:“若真是如此,那我先去求大哥;大哥不行,我再去求二哥,若實在都不肯,我便去求秦王哥哥。”
她朝著遠(yuǎn)處的黑衣武士招了招手,那人牽了馬過來。蒙茵翻身上馬,叫道:“事不宜遲,我現(xiàn)在便去見大哥,你們到我蒙氏的別莊來,等我的消息。”
她縱馬跑了幾步,又調(diào)回頭來,跑到楚楚身邊,俯身笑道:“這一次便叫李湛瞧瞧,是你待他好,還是我待他好?”
楚楚目光閃動,幾次欲言又止。馮劫望著蒙茵遠(yuǎn)去的背影,輕輕地笑了笑,他靠近了楚楚,笑道:“些許小事,哪裡用的著驚動秦王。”他有意無意地,言語中似有些懊悔:“你可是不想連累這位三姑娘的兄長?那我方纔叫她去求她大哥,豈不是誤了你的盤算?”
楚楚望著馮劫身後東方晨光曦微,嫣然一笑:“秦王也好,蒙恬也好,只要能救李湛,任誰都是一樣。”
※※※※※
蒙氏別莊,外面只站了兩名莊丁,把守十分隨意。
蒙茵的那名隨從,帶著楚楚和馮劫,從大門處大搖大擺地進來,穿過幾座樓閣,來到了這花園亭子前。
園子仍是那個園子,亭子也仍是那個亭子,只是地上鮮花散落,繽紛如雨,大不似幾日前。花瓣甚是零碎,只撒在亭子周圍,絕不像是被風(fēng)雨刮落的。
想來是這幾日裡,這位蒙三姑娘特別見不得花好月圓,時不時便會發(fā)起火,隨手便揪了不少的鮮花下來。
楚楚坐在亭子的臺階上,拾了一片花瓣,放在手上瞧著。晨光淡淡地照在地上,也照在她的臉上。
她的臉清秀美麗,還有些蒼白。
馮劫靠在亭柱上,眼神微微閃動,若有所思地瞧著她。其實不用蒙茵多說,他早瞧出了這位叫楚楚的姑娘,絕不是什麼普通的人物。
旁的尚且不提,只說她和夏無且父女兩人,一人端雅秀致,一人粗俗毛躁;一人沉穩(wěn)聰慧;一人咋咋唬唬。那夏無且若會唱上兩句下里巴人,這楚楚定然是非陽春白雪不能入耳的。
一日一夜雖短,他已察覺楚楚與衆(zhòng)不同之處,他可不信李湛瞧不出一點端倪,心中沒有一絲懷疑。大約李湛同他一樣,靜觀其變,只爲(wèi)伺機而動而已。
只是他實在瞧不出楚楚身上有什麼特出的地方,會值得李湛按兵不動。
世上男子所圖於女子者,或爲(wèi)美色,或爲(wèi)性情,或爲(wèi)……一時歡愉……
馮劫想到此處,伸手揉了揉鼻子。
這楚楚姑娘固然清心玉映,可他同李湛從前屢屢混跡女閭,見多了風(fēng)流婉轉(zhuǎn)的女子,便是那個叫蒙茵的也長得絲毫不遜於她;更何況,似她這般城府深沉的女子,容貌舉止再是端麗,性情再是婉約,在他馮劫眼裡也是瞧不出一點可愛的。若不是因爲(wèi)李湛,他可沒有興趣去招惹,定然能避多遠(yuǎn)便避得多遠(yuǎn)。
倒是那個蒙三姑娘……這樣沉不住氣,動不動便跳起腳來,與她做朋友,時而逗上一逗,倒應(yīng)該是樂趣多多的。
他掃了一眼地上的花瓣,忍不住笑道:“這蒙三姑娘是有點意思,沒事情在家裡揪著花玩。”
楚楚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她心中有氣,總要找點東西出出氣的。”
馮劫笑道:“她有什麼氣?怎麼要到處撒氣?”
楚楚微微一笑,避而不答:“以她兄長的權(quán)勢,秦王對她的疼愛,她便是氣起來要殺人,也會有人替她兜著的。”
馮劫大有同感,連連點頭:“以蒙恬蒙毅眼下的權(quán)勢,她只是拿花撒氣,嚇唬嚇唬客棧掌櫃,再不做其它過分的事情,倒是極難得……”
他話音未落,只聽蒙茵的聲音在遠(yuǎn)處高高響起:“你們又在說我什麼壞話?”
馮劫朝楚楚做了一個鬼臉,兩人一笑住口。蒙茵自花叢中穿了過來,站到楚楚面前,冷眼瞧著兩人的臉色,哼了一聲:“大哥昨夜被秦王召進宮去了,我方纔才見著他。不過,大哥答應(yīng)了我去一趟咸陽令府衙。”
她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:“大哥真疼我。我一求他,他便答應(yīng)了。他說若真只是誤會,便會敦請咸陽令放人,最晚下午戌時便有消息。”
楚楚只是微微笑了笑,低聲道:“你大哥……這莊子裡可有人曉得我與馮大哥在此麼?”
“我不許人說,莊老不曉得,誰會理你們在不在?”蒙茵得意地笑道。一陣清風(fēng)吹過,她聞到旁邊飄來一陣香氣,似蘭非蘭,似麝非麝,氣息雖不甚濃,但冰甜異常。她皺起眉頭,抽了抽鼻子,眼珠一轉(zhuǎn),對楚楚問道:“你用的是什麼胭脂?是用梨花做的麼?唔……好像又比梨花濃一點,冷一點?”
蒙茵又嗅了嗅,奇怪道:“上次見你時,你身上可沒有這股味道。”
馮劫立時也抽了抽鼻子,這四周圍是有些香味,可他卻搞不清是花園裡的花香,還是楚楚身上的脂粉香。總歸是姑娘家對這些胭脂香粉在意些,他聳了聳肩,也不以爲(wèi)意。
楚楚仍是默而不語,蒙茵想到上次李湛買的繡鞋,突然明白了過來,嗤聲道:“哦……一定又是他從哪裡蒐羅來,專程送給你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