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靠在榻邊,勉強以氣運身數(shù)週,過得大半個時辰,覺得丹田中氣漸漸充盈,蒼白的臉上纔有了幾絲血色。
她深深地吸著氣,扶著席榻勉強站了起來,踉蹌走了幾步,將將到得殿門旁,卻又退了回來,只是呆呆地站在窗戶旁。她面色憔悴,雙眼默然凝注著桌案,聽得外面雨打窗格的聲音,如波浪一般,一層一層、一重一重,起伏不定。
她心中也是一般的起伏不定。
雨聲漸漸稀疏,卻聽“篤篤”兩聲,有人在外輕輕釦窗。
盈盈心神一凝,一手扶在窗格上,沉聲道:“什麼人?”
一個年輕粗獷的聲音,從窗格的縫隙中輕輕遞了進(jìn)來:“在下韓挺,奉公主之命,前來見過盈姑娘?!?
盈盈微微吁了口氣,靠近窗戶,一樣壓低聲音,問道:“可尋到武安君了嗎?”
窗外那叫韓挺的人回道:“果如姑娘所料,秦王確將武安君父子囚在蘄年宮中?!?
“果真是在蘄年宮裡……”盈盈將身子靠在窗格上,喃喃地道,“秦王所在的地方,戒備再森嚴(yán),都不會叫人疑心……”韓挺接聲道:“蘄年宮高臺之下三層,有一個地牢,武安君父子便被囚禁在內(nèi),平日裡防守極是嚴(yán)密。若非李湛身上帶著追魂香,我等著實尋不到這樣隱蔽的地方。如今雖已曉得地方,要救人出來,仍是十分棘手?!?
盈盈輕輕嘆了一口氣,也不曾說話。韓挺立刻又接著道:“我家公主與姑娘有言在先,我等自然會全力助姑娘救出武安君父子。只是我等統(tǒng)共也不過十餘人,這蘄年宮內(nèi)外有重重飛鷹銳士把守,實在想不到一個萬全之策闖出宮去?!?
盈盈長嘆道:“事到如今,走一步是一步,先將武安君父子救出地牢,咱們再做計較。”
“公主也是如此吩咐,”韓挺應(yīng)聲道,“公主說夜長夢多,只怕遲則生變。她已經(jīng)做了安排,再過半個時辰,蘄年宮內(nèi)定有大亂。我等會趁亂救出武安君父子,又值蘄年宮西面宮門侍衛(wèi)換崗……”盈盈接口道:“我便在那裡等你們,咱們從西門突圍而出。”
韓挺略一沉默,聲音沉了一些:“此事雖難,但我等爲(wèi)了公主,死不旋踵。只盼盈姑娘,莫要忘了對我家公主的承諾。”
盈盈“嗯”了一聲,微微頷首。韓挺停了一停,低聲道:“不過在下倒曾聽公主說……”卻欲言又止。盈盈輕聲問道:“瑤姐姐還有什麼吩咐?”
韓挺低聲道:“方纔在下同公主商議出宮之策。公主無意中提及,秦國穆公時攻蜀,有個叫蕭史的,本欲刺殺穆公……公主說,她聽那個姓杜的說……穆公之女弄玉曾對蕭史聲淚俱下、苦苦哀求,甚至不惜替父而死。蕭史不爲(wèi)所動,一劍刺入穆公左胸口??汕啬鹿珌K未曾死。原來蕭史被弄玉女色所迷,國仇私情難以兩全,竟然不知從哪裡尋了一把殺不死人的匕首……”
“殺不死人的匕首?”盈盈目光頓時落在了右手的宵練上,輕輕“呀”了一聲。
“依姓杜的所言,穆公的劍傷第二日便自行好了,”韓挺道,“他立即叫人捉了蕭史,關(guān)在這蘄年宮內(nèi)。弄玉這才曉得原來蕭史對自己己情深義重,後悔不已,便救了他自密道逃出蘄年宮,兩人還在玄鳥面前立誓永不相負(fù)……”
“這故事,原來是這樣的麼?”盈盈呆了半晌,復(fù)又喃喃嘆道,“我竟不知,南周子所言的,原來便是他們……”
“姑娘不必多慮,我家公主也只是隨口一提,是在下多想了一層……”韓挺忙道,“若這傳聞屬實,蘄年宮中定有一條密道,通往宮外,咱們?nèi)羰悄軓倪@條秘道走……姑娘同秦王交往密切,興許秦王漏過口風(fēng),姑娘多想一想,或者也有眉目……”說到這裡,他聲音一頓,低聲道:“在下告辭?!?
但聞窗外衣袂風(fēng)聲,一閃而沒,便再沒了響動。
盈盈將窗子輕輕推開一條縫,窗外的一切動靜,都在她的眼底。
只見窗外的雨已經(jīng)越來越小,幾乎已停了。四處掛滿了晶瑩的冰柱,地上則如同水晶鑄成的一般。暗夜之中,整個蘄年宮都閃耀著明亮奪目的光芒。
她倚在窗旁,靜靜地等著。等著這雨雪澆築而成的宮殿裡,將會來的一切舉動。
宛若有人掌著更漏一般,正過了半個時辰,蘄年宮四下裡突然一片人喊馬嘶,火把就如繁星般亮了起來。盈盈不敢猶豫,正欲推窗而出,卻聽這偏殿的殿門之外,幾聲細(xì)微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,接著有人高聲道:“小人趙高,求見盈姑娘。”
盈盈心頭一緊,目光在窗外又瞧了一眼,依稀見著就是蘄年宮的西北面,火光最旺。她俯首沉吟半晌,淡淡應(yīng)道:“趙府令,你見我做什麼?”
見她不肯開門,趙高上前兩步,身子幾乎抵在門前,聲音又低又森冷:“小人爲(wèi)姑娘將秦王引至箭樓,已然仁至義盡。姑娘也該爲(wèi)小人,解了身上的毒……”
“解毒?什麼毒?”盈盈目光一閃,截斷了他的活。
“函谷關(guān)前的山道上的事情,難道姑娘都忘了麼?”
“我確實記不得了,不過……”盈盈輕輕笑道,“你若肯將武安君和李湛帶來見我,我說不定便想起來了?!?
趙高“哼”了一聲,緊緊地閉起嘴巴,不再說話。
過得一會,聽見殿內(nèi)盈盈輕聲道:“爲(wèi)我端茶遞藥、引秦王至箭樓,不過是是微不足道的小事……”她語聲幽幽,似笑似嘆:“趙府令寧可自己毒發(fā)身亡,都不願多做一點點對不住秦王的事……唉……”一聲嘆息,竟有無窮意味。
趙高楞了一愣,竟猜不透她話意裡是褒是貶,沉思了片刻,退後兩步,又揚聲道:“方纔南瑤夫人偷入蘄年宮,且假冒姑娘,意圖行刺秦王……”
盈盈豁然擡頭,張口欲說什麼,囁嚅著又強行忍了回去,黯然道:“瑤姐姐她……她……”
“她自陳乃是韓惠桓王之女,要報秦王滅韓之仇,”趙高冷笑道,“可惜功虧一簣,被飛鷹銳士一擁而上,亂劍砍死?!?
盈盈緩緩垂下目光,稍有血色的面容又是蒼白一片。隔了許久纔開口,聲音卻已疲累至極:“瑤姐姐的屍身呢?”
趙高道:“小人已命人收斂,今夜便扔去亂葬崗,以免有礙明日的祭祀大典?!?
他口吻淡淡,似極了一個人。
或者這本就是那人口中說出的話,趙高依樣畫葫蘆再說一遍。
盈盈緊緊咬著牙,沉默著不語。趙高聽殿內(nèi)沒有動靜,又道:“姑娘,不問一下秦王可平安麼?”
盈盈略爲(wèi)遲疑了一下,輕輕擡起頭來。她的目光在殿門上轉(zhuǎn)動著,像是要看穿這殿門,看透到趙高的心裡似的。她也一樣,語聲淡淡道:“我多問這一聲,秦王便肯放了湛哥哥他們麼?”
趙高默然不答,過得片晌,俯身拱手:“小人告退,盈姑娘也早些安歇吧!”
他躬著身子,緩緩?fù)碎_三步,正欲轉(zhuǎn)身離去,突聽殿內(nèi)盈盈輕聲喚道:“趙巽……”
趙高輕輕揚起頭來:“小人在?!敝宦牭玫顑?nèi)盈盈極輕極輕地道:“天冷路滑,你……好自爲(wèi)之?!?
趙高又是一愣,擡頭望了望殿外,雨水已停,地上都是冰晶,冷風(fēng)呼嘯著捲過,倒真有幾分崎嶇難行。他的心胸之間,突然泛起一陣難言之感,默然轉(zhuǎn)過身來,瞧了一眼這偏殿內(nèi)昏黃的燈光,回頭再往前方,只覺得寒風(fēng)瀟瀟只中,竟然裹著幾許暖意。
她是一貫待人體貼??傻搅私駮r今刻,她又何必對自己多假顏色?
他心中疑雲(yún)大起,卻作聲不得,只是低聲應(yīng)了一句:“多謝姑娘?!本従彸隽说钊?。
盈盈緩緩回到桌案前,對著案上的銅鏡,緩緩從自己的雙耳之上取下了一雙紫綠相間的琉璃梨花墜。
放到了案上,又收回到掌心。
反反覆覆,欲舍還留,誰又知該如何取捨?
終於,她一掌推開窗格,一掌輕揮。案上燭火光本就微弱,被她掌風(fēng)一扇,立即滅了,偏殿中立刻變得一片黝黑。她擰身便從窗戶中掠了出去,朝西而去。
一路上只見無數(shù)飛鷹銳士手舉火,四處搜尋。她小心翼翼躲避,徑向西面奔去,只聽前方呼喝之聲越來越響,隱隱還有兵刃相接之聲,行不數(shù)步,只見面前火光大盛,呼叱之聲交應(yīng)不絕。一側(cè)身,正見著兩名黑衣人與李湛一前一後自身前急掠而過。其中一名黑衣人身上還背了一人,正是李牧。四人身後十餘名飛鷹銳士相差不過幾步,緊追不捨。
一名飛鷹銳士見遲遲追趕不上,見著李湛在後,背上空門大露,右手長劍朝後做勢,對準(zhǔn)李湛後背便要擲出。
盈盈心中大急,輕呼了一聲:“湛哥哥……”攔身到了李湛身後,左手拇指與中指一扣,便要發(fā)射指風(fēng)。旁邊另一名飛鷹銳士一劍橫來,隔開了將要飛出的長劍,沉聲道:“不可傷了這小子的性命?!?
盈盈心中微鬆,手掌也垂了下來,卻不料一旁又是幾名黑鷹銳士追到,黑暗之中見著有人與自己人交戰(zhàn),不由分說,揮掌便往盈盈拍去。盈盈只覺左肩上一股巨力撞到,欲待趨避,已自不及,身不由主的往後摔去,霎時間身上真氣四處遊躥,壓得胸口昏昏沉沉的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李湛聞聲,回頭見是盈盈倒在地上,急掠而回,忙亂中一探盈盈鼻息,呼吸微弱。他急呼道:“楚楚、楚楚……”俯身抱起盈盈,與揹著李牧的兩名黑衣人聚到一處,且戰(zhàn)且退。
盈盈被他這樣抱著,幾下顛簸,神智漸漸清醒,瞧見四面八方黑鷹銳士越圍越多,只怕自己幾人再也難以脫身。眼角卻瞥見一處所在,燭火明亮,人影稀少,並無幾個追兵。她輕聲道:“湛哥哥,右前方是秦國宗廟,咱們朝那邊走?!?
李湛見她甦醒,心中大喜,道:“楚楚,你還好嗎?”楚楚嗯了一聲,再沒力氣說話,只是靠在他的懷裡。
李湛與黑衣人足下不停,直朝宗廟奔去。到了門前,一名黑衣人一掌震開殿門,待衆(zhòng)人躲入殿內(nèi),他立刻閉上了大門。
大殿仍如從前一般,四四方方,空空蕩蕩的,四周窗格,紗幔低垂。明日雖要舉行祭祀大典,宗廟裡卻並無半點特殊裝扮。較從前相比,一無更改,只是原來的青玉神案,換成了梨木案,上面還雕刻著幾從花樹。神案之上,無數(shù)火燭光芒之中,一座座已故秦王的牌位,早已擦得纖塵不染。
李湛掃了一眼四周,將盈盈輕輕放在地下,右手放在她後心靈臺穴上,便要助她順氣呼吸。盈盈伸手,握住他的手,又笑著搖了搖頭。
她不願他,再在她身上多耗費一點點的氣力。
李湛明白她的心思,反手握住了她的手,柔聲道:“若是你出事了,我怎麼辦?”盈盈手掌被他緊緊握著,卻不知說甚麼話好,只仍是笑了笑,輕聲道:“武安君呢……”
只聽一旁有人朗聲道:“老夫在此,毫髮無傷……”
盈盈與李湛一起轉(zhuǎn)過頭去,只見那兩名黑衣人也已將李牧放到地上。他似乎行動不便,也無法施展功夫,但瞧來精神仍是矍鑠,料是秦王對他仍是禮遇有加。
兩名黑衣人上前拱手道:“在下韓挺、韓櫟,見過盈姑娘。”
盈盈忙屈身還禮:“盈盈多謝兩位韓大哥仗義相救?!?
兩人中短小精悍的,乃是韓挺。他一擺手,再不多言。另一個身高臂長叫韓櫟,急急問道:“姑娘可曉得我家公主……”
盈盈面露黯然之色,一時竟無言相對。韓挺與韓櫟對視一眼,兩人面上俱是悲愴之色。韓挺一拳砸在神案上,直砸得滿桌的牌位晃得“哐哐”作響。他恨聲道:“滅國殺主之恨,我韓國但有一人不死,便要將秦王趙政挫骨揚灰?!?
盈盈身子微微一震,嘴角不禁露出苦笑。李湛瞧在眼裡,卻只是默不作聲。李牧輕輕嘆了口氣,高聲道:“奇怪,爲(wèi)何那些侍衛(wèi)不攻進(jìn)來?”
他這話一問,人人心頭都是一怔。
李湛搶到殿門前,自門縫中向外瞧去,卻“咦”了一聲。衆(zhòng)人見他行動古怪,一起到了門前,瞧向外面,不由得都是驚奇萬分。
殿門之外,無數(shù)黑鷹銳士一手扶劍,一手持著火把,結(jié)成了整整齊齊的一道火牆,離這殿門約有百步之遙,將這宗廟圍得水泄不通,卻無人再上前一步。有人呼聲遙遙:“不許放火,不許放箭。秦王有令,誰也不許靠近宗廟一步。”
這話聲雖遠(yuǎn),可廟內(nèi)的五人,卻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見了這等場面,個個心中不免驚疑交集,再聞得這呼聲,個個心頭都明白了幾分。韓櫟冷笑一聲道:“有什麼奇怪的,我家公主說過,這盈姑娘可是秦王的心愛之人。想來秦王終歸捨不得,不肯下殺手。早知如此,我家公主,還有咱們這十幾個兄弟,都算是白死了?!?
“住口,”韓挺厲聲喝道,“咱們爲(wèi)的是公主的囑託,其他的一概不論?!?
韓櫟轉(zhuǎn)過身去,再也不望盈盈一眼,可面上卻滿是輕蔑不屑之意。
李湛心中微喟,將門輕輕掩上。窗格之間,瞧見外面火光滿天,天色也漸漸明亮。李牧嘆氣道:“便是秦王一時不殺我們,可這樣將我們圍著,我們也一樣無法逃出生天?!?
圍而不攻,終是待其不戰(zhàn)自潰。
長平一役如此,六英宮剿滅嫪毐時,亦是如此。
六英宮一役,嫪毐也是這樣躲入六英宮,最後卻落個橫死。
盈盈深知李牧所言不虛,思來想去終究是要自己拼盡最後餘力,與趙政於千萬人之前毀冠裂裳。她垂首愣了半晌,便要開門而出,李湛卻已先她一步站到了門前,朝她輕輕搖了搖頭。
他從來都憐恤她,不願她有一絲爲(wèi)難。
可他這樣的滴水之恩,怎不值得她涌泉相報?
她笑了笑,正要伸手推開李湛,可突然間心頭一動,回頭瞧著殿中那張神案。
普普通通,梨木所造,上面雕刻的也是梨花。案邊兩枝梨花枝微微伸出,上面梨花一朵七瓣,正是七玄古梨的模樣。
她心中怦怦直跳,伸手便在案上摸去,原先那一顆琉璃機關(guān)已然不見了蹤影。她垂首沉思片刻,忽然揚聲道:“韓挺,方纔你同我說弄玉公主的故事,可否再說一遍?”
韓挺一怔,但仍是高聲道:“是蕭史不忍弄玉……”
盈盈手一擡,低聲道:“我記得……你說他們是在玄鳥面前立的誓?”
韓挺恭聲道:“公主確是這樣告訴在下的。”
“玄鳥、玄鳥……”盈盈沉思道,“瑤姐姐可說是哪一隻玄鳥?”
“這……”韓挺遲疑,“公主也是道聽途說,姓杜的也未曾提及是哪一隻玄鳥。”
“玄鳥、玄鳥……密道……”盈盈手撫神案,心中似明不明,一時難有決斷,突然耳邊似乎響起了誰人的聲音:“置之死地而後生。既無去路,咱們唯有賭一把了?!边@話與她心意不謀而合,她心中一定,勇氣倍生,轉(zhuǎn)過身來,正要說些什麼,卻見到一旁李湛關(guān)切的目光。
那日她站在雍城水壁之前,回身瞧見的,是趙政興奮的面色,聽見的,是趙政沉穩(wěn)的話語。
她心中好生的失落,可見到李湛那樣關(guān)懷的眼色,不免心中有愧。她對著李湛微微一笑,伸手在梨花枝上輕輕撫摸著,突然用手握住左側(cè)的梨花枝前後一轉(zhuǎn)。衆(zhòng)人見她舉止奇怪,都目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她,她又到了右側(cè),如法炮製轉(zhuǎn)動梨花枝。
她再三步並做兩步,到了一旁的厚重的沙幔前,一把扯開。只見那紗幔之後一道石壁緩緩升起,露出裡面一條火光幽幽的密道。
“這……”韓挺已然明白了過來,驚喜道,“莫非這就是那條密道?”
盈盈不知可否,只是低聲道:“咱們既然出不去,與其困死,不如先入了這密道再說?!?說著,拉住李湛,轉(zhuǎn)身便朝那曲折的密道里走去。韓挺和韓櫟相視一眼,背起李牧,相隨而行。
密道如從前一樣,青石做壁,蜿蜒曲折,每隔十步,點著常年不滅的銅燈,一路走來,似乎有數(shù)裡之長,這工程之浩大,實在叫人驚心觸目。衆(zhòng)人一邊行走,一邊驚歎,皆忖道:“想不到雍城秦王的舊宮竟藏有這樣的地方……”
大約走了一兩個時辰,穿過一道暗門,突然眼前豁然開朗,衆(zhòng)人進(jìn)入了一間石室,說是石室,其實更似殿宇。對面是又一面石壁,上面刻有浮雕,左手邊一道長階向上,也不知有幾十級,石階上已被打掃得乾乾淨(jìng)淨(jìng),彷彿玉石。石階之上有一座神龕,居中一隻玄鳥,目光陰鷙,居高臨下地瞧著衆(zhòng)人。
韓櫟只覺得心中生出一種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,幾乎要伏倒地上。他放下背上的李牧,再環(huán)目四顧,心頭卻是一涼:“此處已是密道盡頭,再無出路了。”
李湛扶住李牧,站直了身子。李牧低聲道:“此處如此隱蔽,又設(shè)有秦國先祖玄鳥守護(hù),莫非……此處就是傳說中關(guān)於秦國國運的秦興之地?”
“秦興?國運?”韓櫟頓時目光一亮,沮喪之意一掃而空,對著韓挺大聲道,“咱們便是出不去,今日若能毀了這秦興之地,毀了這秦國的國運,也是大賺了?!?
“前有歷代秦王勵精圖治,後有趙政奮先王之餘烈,方有如今鞭笞天下之能,嘿嘿……”李牧搖頭笑道,“毀一個秦興聖地,又於事何補?”
“武安君可是被秦王關(guān)怕了……”韓櫟冷笑道。韓挺雙目一瞪,韓櫟便再不說話。李牧“哈哈”一笑,靠近李湛,緩緩伸手,摸了摸他右眼上的傷疤,和聲道:“湛兒,這幾年爲(wèi)了我,你可是吃了不少的苦。”
李湛覺得父親的手指在自己眼眉上輕撫,心中一陣激動,笑著搖了搖頭。
“老夫何德何能,要這麼多人拼死相救?”李牧搖頭嘆息,低聲道,“此處既無去路,咱們便自密道回頭,再與他們大戰(zhàn)一場?!彼麥惖嚼钫慷叄曇舾停骸扒赝跞粽鎸Τ窒铝羟?,憑著你們的功夫,少了我這個累贅,當(dāng)可逃出宮去?!?
李湛聞言,心中一驚,擡起頭來。銅燈裡的燭火之光,剛好照在李牧的面上,照的他眼裡的憐愛和麪上的皺紋,都是一清二楚。
這一瞬間,李湛覺得爹爹像是換了一個人。
他恍惚憶及從前,李牧每次大敗匈奴而歸時,他每次隨衆(zhòng)人看到爹爹,李牧的面孔,是那樣的堅毅果敢。
即便後來他去了邯鄲,一人在朝政中周旋,一人艱難抵禦秦軍。豪氣雖消去了許多,但那種種自信堅忍的神情也未曾消失。
然而此刻,那種輝煌的神彩,卻在這張面孔上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只是一個老邁的父親,對自己幼子的愛惜。
李牧雖然從不曾對他說過什麼,可他曉得,趙王的無能早已消磨了李牧鬥志,趙太后和郭開荒唐的賣國行徑,更叫他全然心灰意冷了。
一死,何足懼?
不過是爲(wèi)了衛(wèi)國、存家、護(hù)子。
李湛在心中長嘆一聲,笑道:“爹,楚楚已叫人送四位兄嫂去了蓬萊,你不想再見他們麼?朱亥大俠就蘄年宮外接應(yīng),只要咱們一出去,便護(hù)送你去蓬萊,與趙伯父相聚。爹,這麼多年,你不是很想念趙伯父他們麼?”
“趙兄、白姑娘……”李牧望著李湛,目光倏然閃過一絲激動的光芒,喃喃嘆道,“當(dāng)初我便該聽他們的,同他們一起離開趙國。唉,湛兒,若能與他們相聚,又怎麼能不好?”他伸出一雙手,輕輕搭在李湛的肩上,
李湛目光動處,瞧見一旁的楚楚,微笑道:“爹,還有楚楚……”
盈盈就站在那面石壁面前,雙眼正直勾勾的盯著這石壁,竟已瞧得癡了。她的右手伸出,似要撫摸著石壁,似又不敢。手掌就好像凝結(jié)在了空中,一動也不會動了。
她長長嘆息了一聲。
一雙眼中,俱是溼潤晶瑩。
好在李湛的這一聲“楚楚”,已將她從沉思中驚醒。不待她迎上去,李牧已搶步走了過來,一把抓著她的臂膀,大聲笑道:“好、好,我怎會忘了楚楚,咱們一家人都要團(tuán)聚。”短短一句,然而在這“一家人”三個字裡,不知包含著他多少親情與期待。
一股溫情,從李牧寬大的手掌中傳到她身上。盈盈感激地笑著,伸出手扶住了李牧,望著一旁的李湛和煦的笑容。一時之間,心中竟百感交集,不能言語。
韓櫟走到那石壁面前,瞧了幾眼,脫口便道:“這不是……”
韓挺見他面色怪異,走到他身旁,定睛一看。原來那石壁上刻的是一幅畫,左右兩邊竹林茂盛,居中是一株碩大的梨花樹,梨花樹上懸著一架鞦韆。鞦韆架旁,是一雙男女,男子腰間懸著一塊玉佩,側(cè)著身,舉著手,似乎正在同這女子細(xì)語。而那女子微微垂首,面上含羞帶怯,還有幾分歡喜。
這雕像栩栩如生,與真人一般無二。衆(zhòng)人便是再不曉得這畫中之意,卻也瞧得清清楚楚,男子是趙政,女子便是盈盈。
韓櫟回頭,瞧著盈盈不住冷笑。韓挺站在牆面前仔仔細(xì)細(xì)瞧了許久,目光閃動,也在盈盈的臉上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。
忽然之間,兩人一左一右,掠到盈盈身前,齊聲問道:“敢問盈姑娘,此處可是秦興之地?”
盈盈擡眼望了兩人一眼,右手背到了身後,漫不經(jīng)心地道:“不錯?!彼酸醿刹剑拷A,揚聲道:“那故事中的玄鳥,想必便是此處。我們四處找找,說不定能尋見出宮的密道。”說著,搶先一步走上這石階。
韓挺目中露出一絲喜色,搶步衝到石階上,追問道:“再問姑娘,秦王可是送給姑娘什麼信物?”
“信物?”盈盈淡笑道:“是送過不少,韓大哥何出此言?”
韓挺伸手一指石壁,沉聲道:“這石像刻的是誰,咱也不必說了。秦王手勢向上,就在姑娘的耳邊。整個石壁完好無缺,唯有姑娘的耳朵上,左右各有一個耳孔,似乎正缺了一對……耳墜子。”他上前一步,與盈盈並肩站在了一塊石階上,朝著盈盈,攤開了手。
他目光炯炯,逼人而來。
盈盈雙目一轉(zhuǎn),只見除了韓挺與韓櫟,李湛與李牧也是目不旁瞬,全神貫注聽著兩人建的對話。她沉默了許久,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對梨花墜子,遞到了韓挺面前。
韓挺爲(wèi)人謹(jǐn)慎,雖聽李牧猜測八九不離十,但瞧四周普普通通,想必此處另有機關(guān)開啓聖地之門。又見這一路行來,這密道的機關(guān)處處都是與梨花有關(guān),眼下瞧到盈盈手中正是一對白玉做成的梨花耳墜,曉得自己所料無差,當(dāng)下大喜過望,一把便抓了過來。
盈盈淡淡笑了笑,就這麼冷眼瞧著他。
韓挺衝到石壁前。李湛目光在他手上微微一瞥,嘴角一抹苦笑一閃而沒。
韓櫟接過耳墜,迫不及待便將耳墜插入石像上的兩個耳洞之中,等了許久,卻不見動靜,韓櫟又對這耳墜按、轉(zhuǎn)、拔,可仍是毫無反應(yīng),頓時喪了氣。韓挺沉思許久不得眉目,一拍他的肩膀,取下墜子,遞還給了盈盈:“多謝姑娘?!?
盈盈接過墜子,收入懷中,揚聲道:“諸位,咱們還是四處尋一尋密道機關(guān)罷?!鞭D(zhuǎn)身右手收到胸前,宵練早已握在了手中。
她快步走上臺階,到了玄鳥之前,俯身在玄鳥腳前微探,琉璃機關(guān)果如意料,已經(jīng)消失不見影。耳邊卻突然聽到輕輕的一聲“哼……”便再無聲響。
只有兩道微弱的呼吸之聲,在盈盈的耳邊響起,此起彼落。
盈盈神情頓時呆住,電火光石之間,猛地站起身來,手中的宵練“當(dāng)”地墜落在地。卻見臺下四人的目光都朝自己望來。她心中驚惶不已,竟微微一笑,若無其事地拾起宵練。衆(zhòng)人見並無異常,又各自搜尋。
盈盈心頭凜然,只覺雙頰冰涼,原來額上汗珠已流了下來。她心亦在慌亂地跳動著,好不容易沉住了氣,放緩腳步,走下石階幾步,跪在了玄鳥面前,心中默默祝禱。
漸漸地,她的目光清澈了起來,心頭亦如目光般平靜。
她緩緩擡起頭,轉(zhuǎn)過身。目光在面前的殿宇上,一寸一寸地掃過。
突然瞧見,壁上的數(shù)盞長明燈,焰苗雖不旺盛,但都是直直向上,但有一盞,焰苗更旺些,卻左右晃動,似乎周圍有風(fēng)吹動。
她毫不遲疑,大步走下石階,只見那幾盞長明燈,青銅鑄成一體,中間毫無縫隙。唯有那焰苗奇特的一盞,燈柱中間有一條縫,似乎是兩段相接而成。
盈盈伸手扳了扳,這長明燈竟然朝著一側(cè)倒了下來。
長明燈一動,青石壁間便裂開了一條縫,露出一條黝黯深沉的地道。風(fēng)從地道那一頭灌入,四周長明燈中的焰苗頓時“嗡”的一聲漲了起來。
衆(zhòng)人都圍了過來,見到這地道頹敗陰暗,氣息潮溼陰冷,彷彿已多年失修。
然後,便是這陰森破敗的地道前方,隱約瞧見了天光。
李湛到了盈盈身邊,他垂下頭,她擡起頭,兩人目光相對,李湛輕輕握住她的手,放低語聲,柔聲道:“咱們走……”
兩人相視一笑,一起當(dāng)先步入這密道之中。韓挺和韓櫟回頭瞧了一眼,目光一接,同時點了點頭,背起李牧,也隨後掠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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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階、玄鳥、石壁、梨花,一切靜寂無聲。
風(fēng)聲響動,青石壁無聲無息地開了又閉,一條人影飄然而出。
她的身法輕靈,幾乎不曾發(fā)出絲毫聲息。
她站在那石壁前,垂頭凝思。
她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,又似乎只是獨自寂然沉思。石壁上的蒼竹、梨花,襯著她身上飄飄的紫衫,她好似石壁上走出的仙子。
沉寂的大殿,突然響起了一聲嘆息。
一個陰冷的聲音自石階高處飄了下來,一字字道:“你還回來做什麼?”語聲飄渺,宛如幽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