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盞精緻的銅燈,放在牆邊的幾案上,柔和的燈光佈滿了宮殿。
窗外是一個極大的亭子,下面被佈置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園。孩子歡笑的聲音,從窗外傳來,使得這剛停了雨的夜裡,充滿了一種無憂無憂的神彩。
南瑤夫人靠在窗邊的一張軟榻上。
她的貌美如花、肌膚如玉,此時被燭光一映,更是顯得明豔照人,不可方物。可南瑤夫人的面色,卻是憂鬱而沉重。
只有寂寞自悲的美人,纔會常常在不知不覺中,流露出她的心境來的。
一名宮女進了來,俯身下拜:“夫人,盈姑娘求見!”
“誰?”南瑤夫人楞了一愣。
“夫人,就是當初救了您與小公子的那位盈姑娘。”
“她?她來做什麼?”南瑤夫人瞄了一眼窗外,微一思忖,“讓她進來罷。”
她凝目望著殿門,不過片刻,便瞧見一條纖細的紫色身影款款入殿。她站起身,理了理衣裳,自覺妝容恰好,才輕輕一笑,揚聲道:“多時不見,不知盈姑娘來此,有何貴幹啊?”
盈盈微覺愕然:“夫人,不是你請人叫我的麼?”
南瑤夫人嗤聲道:“我無緣無故,去惹你做什麼?”
兩人目光一對,突然之間,一起沉默了。
盈盈屈身一福:“既是我誤會了,盈盈就此告辭。”
南瑤夫人冷笑著,瞥了一眼殿外:“秦王還未來,你急著走做什麼?”
盈盈正要解釋:“夫人,我……”
“夫人?”南瑤夫人目中突射出逼人的光芒,凝注著盈盈,“怎麼?都不肯再叫我一聲瑤姐姐了麼?”
盈盈輕輕咬了咬脣,低聲道:“若得夫人首肯,我又何樂而不爲?”
南瑤夫人凝視著她半晌,雙目微微一闔,口中徐徐道:“這事確實怪不得你。當初是我說,今後再不要認得你;也是我不許你再喚我姐姐的。”
“可我心中始終都當夫人是姐姐。”盈盈垂著頭,婉聲說道。
“我心裡很是明白,你的確從來也未曾對不住我。去年此時,若不是你,初一他,早就……”南瑤夫人轉過身,望著窗外,嘆氣道,“我只是不明白,爲何我在哪裡,你便要去哪裡。我在大梁,你便到大梁來;我嫁到秦國,你也跟到秦國來;我做了秦王的夫人,你便要做秦王的……”她蔑笑一聲,挑眉道:“我也不曉得你算是秦王的什麼人?可只要你跟著我,我便事事不順。盈公主,不知你所爲而來啊?”
她話裡咄咄逼人,與她溫婉的模樣甚不相稱。盈盈只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答覆,都不會合南瑤夫人的心意,她甚是無奈:“夫人,我並無它意,你莫要多心。”
“你說我多心?”南瑤夫人猛一回頭,那明媚的雙眼中盡是掩飾不住的恨意,“我好心帶你去漁村玩,我見下了大雨先趕回宮。不過是叫你在那裡留上一夜,你自己也應承了我不將此事告訴旁人。我問你,爲何你義父會曉得此事?”
“我確實不曾提過,”盈盈嘆氣道,“只是那日我隨你去漁村時,未曾稟過義父。義父回來後見不到我,一時情急,生怕我出了事,便叫人去尋我……”
“你自幼練武,又有人家容你留宿。一夜未歸,能出什麼事?值得你義父大動干戈,”南瑤夫人不住地冷笑,“你盈公主的命真是好生金貴。” 她語聲裡滿含怨毒,使得盈盈心中不禁微微一驚。
義父怕她出事,自然是因爲她身懷心毒的緣故,她也不欲多加申辯。可她實在不明白南瑤夫人爲何對當年一件小事如此耿耿於懷,更不知她爲何如此記恨自己,只能淡淡回了一句:“義父愛女心切,是過分緊張了些……”
南瑤夫人聞聲,卻越發地氣憤起來:“你義父愛女心切,便能對我施以懲戒麼?仗著自己勢大,連我父王也要讓他三分,便逼著父王將我禁足三月。不但如此,連杜長生……那個蠢貨都一起來指責我。你是受盡寵愛,我卻被千夫所指……”
她想起陳年往事,越說越是激動,忽地一伸手,便要來掌盈盈的嘴巴。盈盈微一側頭,躲過她的手掌,左手一格,捉住了她的左手往下一按,嘆氣道:“夫人,你若實在氣不過,我也沒有法子。我眼下便會離開咸陽城,再不回返,你我也再難有瓜葛。從前恩怨,你便就此忘了罷。”
“我可以將你忘了,”南瑤夫人恨恨地盯著盈盈,冷笑道,“可秦王呢?你可能保證他此生此世,就此忘了你這個蠢丫頭麼?”
蠢丫頭……盈盈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顫。
那個總是笑她蠢,總是喚她蠢丫頭的人……唉,這世上確實沒有幾人能聰明得過他,凡事孰輕孰重,他決斷最快,所以才能事事佔盡上風。
可她呢?
愛一人深切,泥足深陷而難以自拔,失卻大德大節,不能不稱之爲“蠢”。怎值得他心心念念掛在心上?
不值、不該。
若他再見不到她,時長日久,以他之聰明絕頂,可會舍卻她這無用之人?
她定了定神,方自沉聲道:“夫人,我……”可南瑤夫人卻根本不聽她說什麼,只要她一開口,便搶聲冷笑:“你義父也好,杜長生也好,秦王也好,無論是在誰人的心裡,你都比我好上千倍萬倍。”
她將手指著盈盈,眼波中含著不盡的悲傷,不盡的輕蔑,眉目之間,更是籠罩著一種冷冰冰的怨毒,彷彿她日日夜夜心中所念,便是將盈盈千刀萬剮一遍。
漸漸的,她緊蹙的雙眉鬆了下來;眉宇間怨恨之意,也慢慢地淡了下來。
而突然間,她又似泄了氣一般,身子軟綿綿地,跌坐在了軟榻上,低聲苦笑:“南瑤啊南瑤,你這一輩子,是永遠也比不上她的。”說到這裡,眼眶微紅,語音頗爲酸楚。
盈盈心頭亦覺愴然,默默半晌,輕輕長嘆一聲:“長生哥哥的心中,始終只有夫人一人……”她微一擡頭,卻見南瑤夫人根本無心聽她說話,臉上堆滿笑意望著殿外,剎那之間,便像是換了個人似的。
盈盈一怔之間,回過頭去,便聽外面響起一陣輕盈的腳步聲。
還有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:“娘……”
盈盈悄然站到一邊,迎面便見一名宮女,手上領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娃娃,朝殿內走來。
那孩子遠遠見到盈盈,指著她問:“你……誰?”這孩子最多也不過一歲,尚在牙牙學語,面貌似足了南瑤夫人;口齒雖不十分清晰,可神情卻遠比年歲老成莊重,顯見得極爲聰明。
“你……可是初一麼?”盈盈滿是驚喜,想到當初自嫪毐劍下救下的那個襁褓小兒,如今竟已能走路說話,又見他踉踉蹌蹌地朝前撲來,她急忙蹲下身來,想要扶他。可初一搖搖擺擺的身子,卻被身後搶出的南瑤夫人一把攬住。
初一笑瞇瞇的摸著南瑤夫人的臉,輕喚著:“娘……娘……”
南瑤夫人抱著他走得遠些:“初一乖,娘在這裡。”語聲雖然輕微,但在靜夜中聽來,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慈愛溫柔。
盈盈見到這母子兩人真情流露,想到南瑤夫人方纔的凌厲之態,不禁爲之暗中唏噓,黯然不已。可那宮女身後,卻也有一人,奪步而出,衝入殿來,一把握住了盈盈的肩頭。
盈盈一愣,只見眼前這人,雖然瞧起來有些憔悴,但他那面貌的輪廓,明亮的眼睛,在盈盈眼中仍是十分熟悉。宮女急急忙忙追入殿來,對那人急聲呵斥:“放肆,竟然敢踏入夫人的寢殿?”
那人“哼”了一聲,根本不理睬那宮女,只是緊緊握著盈盈肩頭,急聲道:“盈盈,你怎得瘦了這麼多?”短短一句問話,幾個字裡,實在不知包含著多少關懷與情誼。盈盈只覺得自己喉頭哽咽,幾乎不能說出話來,她深深吸了口氣,長嘆道:“長生哥哥,別來無恙?”
宮女又對著杜長生罵道:“你還不出去。再敢留在此處,我立刻叫侍衛捉你去打板子。”
杜長生轉頭便去望南瑤夫人,目中的神色複雜。她正將初一抱在懷裡,笑盈盈地哄著,眼皮都不曾擡起過,便似這殿里根本沒有其他人一樣。
杜長生怔怔凝注她片刻,一把推開宮女,拉著盈盈便朝殿外而去。南瑤夫人這時才擡起頭來,用她那明媚卻無神的眼睛,呆呆地凝望著盈盈及杜長生的背影。
她彷彿在想著什麼。
杜長生帶著盈盈,到了殿外的一個黑暗角落處。他一言不發,悶著頭就地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,纔想起從懷裡摸出一支竹管,低頭對盈盈笑道:“我又釀了些酒,你試試?”
盈盈接過竹筒,拔開蓋子,立刻聞到一陣強烈的竹葉酒香氣。她卻沒有喝,只是笑著望了杜長生一眼:“長生哥哥,你放心,我不生瑤姐姐的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