呂不韋面色卻反而坦然:“知曉如何,不曉得又如何?我雖曉得她活著,還曉得她有了一子一女,可這麼多年,日日夜夜,每每思及,便如萬蟻啃噬。我若告訴太后,太后還能有這幾年逍遙安然麼?”
他的目光在嫪毐身上不屑地掠過,又揚聲道:“太后,世有毋望之福,人有多望之禍。持身當如九鼎,凝然不動,則愆尤自少?!?
趙姬怨恨的目光,一直望在盈盈身上。聽到這話,倏地又轉到了嫪毐身上。她的目光中瞬息萬變,又變得無比的自怨自艾,突然間長嘆了口氣,全身也像是突然癱軟了,虛弱地靠在在了席榻上。
“你叫盈盈?”趙姬幽幽地問道,“你爹爹……他……他可還好麼?”她的神色中又露出一種奇怪的神色來,奇怪得卻叫盈盈突然想到了義父。他喝醉酒時,常常也會這般望著自己。
盈盈猶豫著,躊躇著,心中隱隱的也有了一絲明白。
這世上,總有人能得圓滿,總有人仍在癡癡望。
好在圓滿的,是她的爹孃。
終於,她低低地說道:“多謝太后掛心,盈盈五歲時便離開爹孃身旁,侍奉義父。爹爹如今如何,實在不曉得。可爹孃一向鶼鰈情深,想來無論順境逆境,總都能相互扶持?!?
她答得不卑不亢,亦未有絲毫隱瞞。趙姬一邊聽著,眼皮急劇地跳動著,眼中閃爍著的似乎是又悽婉又悲哀的目光。再聽到那盈盈說到“鶼鰈情深”四個字的時候,她張口想說什麼,但是又極力忍住了。
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,像是突然間老了許多,衰弱了許多。再不似方纔入殿時那樣風情萬種,容光煥發的樣子。
只有這個時候,才叫人想起來,原來秦國太后,已是年過半百且孀居多年之人。
原來只要盈盈一句普普通通的回話,便能叫她變了一幅模樣。
許久許久,趙姬纔回過神來,聲音已然是垂垂老朽:“你是什麼人?”
這一次,她問得是縮在一旁的杜長生。杜長生忙跪倒在趙姬面前,啞聲道:“小人叫杜長生,昨夜被宮外的侍衛抓了進來……”
“趙高,杜長生已經說了實話,你還要替文信侯隱瞞到幾時?”嫪毐一聽便心中大喜,面露冷笑。杜長生又急忙道:“小人對天發誓,絕無刺殺秦王之心,也絕不是因文信侯之命進宮的。小人只是無意間在秦王宮外流連,被人誤認爲刺客。盈盈……”他說的雖急,可詞句之間,仍是非常從容得體。他四處張望,去尋盈盈,又伸手去拉盈盈的裙襬,只盼盈盈能爲他辯解幾句:“小人從前是盈盈的伴隨,這次是來尋盈盈……”
盈盈朝他微微頷首,轉頭望向秦澤。非是她不肯開口,而是杜長生是因何被抓入宮的,秦澤自己最是清楚。他好賴是秦王,是趙姬之子,若他肯開口爲杜長生求情,最是合適??伤皇禽p輕一哼,雙眼一翻,側過了身子,狀若不見。
唯有那嘴脣輕輕張動,無聲無息,說了四個字:“長生……哥哥?”
不過是四個字,長生和哥哥之間還特地頓了一頓。盈盈曉得他的言下之意,無非還是方纔他念叨的那一句:你可從來沒告訴我,你哪來的一個長生哥哥?
又或者是:你左一個小哥哥,右一個長生哥哥,你哪來的那麼多不是哥哥的哥哥?
一夜風波皆因他而起,可他卻一心袖手旁觀。
盈盈實在是氣惱,只得親自開口爲杜長生求情,可趙姬卻似乎全然沒有聽到杜長生方纔在說什麼,似乎只聽了一句他說的“盈盈的伴隨”四個字。她突地低頭嘟囔了一句:“她自己有個隨從,便也給女兒弄了一個隨從麼?”
“太后……”呂不韋驟起眉頭,輕聲提醒。
似乎注意到了自己在衆人前失態,趙姬勉強笑了笑,擡頭問嫪毐道:“方纔你們請我來,說什麼長信侯要刺殺秦王?”
“不是長信侯,”嫪毐見她心神恍惚至此,心中暗暗叫苦,忙解釋道,“是文信侯,他的女兒,同這個杜長生……”
“他的女兒?他的女兒?”趙姬喃喃地道。她瞧著盈盈,她一身紫衫,素面雪顏,生得柔美而秀麗。而她身上,一半像她難忘之人,一半像她嫉恨之人。她又妒又恨,突然間指著嫪毐,厲聲道:“他爲了他的月兒去了代郡,連自己的女兒都丟給旁人去管了,他心中只有他的月兒,哪裡會稀罕做你秦國一個小小的長信侯?!?
她心中猶如烈火煎熬,說到最後幾個字,眼中已然全是淚水。嫪毐被她嚇得不知所措,急忙俯身在地,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請罪。盈盈見到她似醉似狂,想起呂不韋方纔說自己“日日夜夜,每每思及,便如萬蟻啃噬”,她心中不忍,輕輕走到呂不韋旁邊,低聲道:“侯爺,我不曉得原來娘……”
呂不韋淡淡一笑,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,以示寬慰??捎抗馄尺^,瞧見他背在身後的那一隻手,卻是在微微地顫抖著。
隱忍於心的,又豈會比張揚於口的,輕鬆得多少?
趙姬目光漸漸變得空洞,她似乎想凝注著前方,又不知該望著哪裡。她誰也不瞧,徑自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。
嫪毐爬起身,瞧見滿殿都是驚駭的表情,整了整衣冠,追了出去。呂不韋搖了搖頭,嘆息道,對蒙立道:“跟上去瞧一瞧,可別讓太后……出了意外?!?
秦王宮外,一片黑壓壓的,竟已團團圍滿了重兵。爲首一人,薄衫輕甲,正是當初爲謙伯駕車的呂誠。他見到一干人隨著趙姬出來,急忙行禮,呂不韋同他說了兩句,他一揮手,圍住秦王宮的所有秦軍,瞬息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
原來呂不韋敢孤身入秦宮王,是早有安排。嫪毐面露駭色,陰勝更是隻會咂舌。唯有趙姬,只是靜靜地立著,不聞不問。
殿外月已西沉,咸陽宮殿一片悽迷。
誰人都曉得,她趙姬本不過是邯鄲城裡的一名歌姬??伤麄儏s不曉得,她曾待過的那座酒樓,叫快風樓。
這咸陽城再繁華,咸陽宮殿再奢華,在她心中,又怎能比得上邯鄲城西的那座小小的快風樓。
先王被質於邯鄲時,曾贊她是邯鄲最美貌的女子,她也確實色藝俱佳??稍觞N有人出使了一趟魏國回來,卻同她說惟有天上的月兒是最美的。
她不禁冷笑一聲。
他待她那般好,她要什麼便給什麼??蔂懞嗡麖膩硪膊粏栆粏枺卸嗔w慕這天上的月兒,她有多想做他心中的月兒?
縱然她萬般無奈下委身先王;縱然如今她是秦國的執政太后;縱然如今連她身邊的一名宦官,都能與文信侯呂不韋分庭抗禮;縱然她這麼多年精心呵護、容顏未改……可所有的這一切,也不能叫她少一些些的悲哀與痛苦。
她終究不是那人心中,三月初五的月兒。
更何她與嫪毐還……一時糊塗,萬劫難復。
她還有何面目,奢望那人對自己有一絲記掛?
趙姬回過頭,瞧見嫪毐焦急的臉龐,當初就是因爲這張像那人的臉,才叫她迷亂了心智,沉淪鑄錯。她突地心中對自己生了無比的怨恨之心,寒著臉不言不動,過了許久,才聲音低低的:“回甘泉宮吧……”
“太后,可這裡……”
“這裡是秦王宮,一切,自然該是由秦王處置?!?
“太后……”嫪毐疾呼道。趙姬突地反手一個耳光,擊在他臉上,厲聲道:“秦王的事情,幾時輪到你來管。”嫪毐目錄驚駭,嘴角已淌出一絲鮮血,卻又面含微笑,垂手而立,便連嘴角的鮮血,都不敢伸手去擦一下。
趙姬越是討厭自己,便越是憎惡嫪毐,厲聲又道:“你笑什麼?”順手又是一個耳光,打的嫪毐兩邊嘴角,俱都流下了鮮血。
嫪毐怎麼也想不到一向溫婉服帖,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趙姬,突然間脾氣竟會變的如此躁烈。陰勝跟在嫪毐身後,忍不住輕輕勸道:“太后……”
趙姬的目光霎時便望到了他的身上,厲聲道:“誰讓你喚我太后?”
陰勝呆了一呆,暗忖道:“我不喚你太后喚你什麼?莫非似嫪毐一般私下喚你趙姬麼?”口中卻恭謹地道:“小人只是……”
趙姬雙目一瞪:“你是什麼人,也敢在我面前多嘴。”揮手一掌,拍在了陰勝的面頰上。陰勝肚子裡早已將趙姬祖宗十八代皆已罵遍,面上卻不敢有絲毫怨懟,又覺得這一夜甚是莫名其妙,自己竟前後被扇了三個耳光??上騺聿豢梢皇赖拈L信侯,也被太后打得血流滿面,一想到這裡,不免又坦然了起來。再想起呂不韋方纔對嫪毐道:“只怕太后到時,長信侯也不過是自取其辱?!边@才恍然大悟,只覺得呂不韋料事如神、用兵如神,絕非嫪毐所能及萬一。
長信侯文信侯雖只有一字之差,卻原來天差地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