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小子還真是不錯,自己被人抓了,還先想著我們,我是沒看錯他……”夏無且面露得意,嘖嘖稱讚。忽然間又換了一臉的鄙夷,他指著馮劫:“他叫你不理,你便真的不管了?虧你還說是他的朋友?”
“在下閒雲野鶴一人,倒也沒什麼,”馮劫微笑道:“只是家父與廷尉李斯共事,廷尉對家父更有知遇之恩。若在下涉身事中,難免牽連到家人與廷尉。因此……”
“你阿爹是和李斯一起做事的,”夏無且叫道,“李湛可是趙國人,你們怎麼會是好友?”
“秦趙固然有別,可秦人與趙人便不能作朋友麼?”馮劫仍是笑道,“前輩父女與李兄不也是……”
“我們同你怎麼一樣?我們又不吃秦王俸祿,”夏無且搶聲道,“你阿爹是做官的,是要爲秦王辦事,現在秦國和趙國又打起來了……”
“那若在下是韓人,可否能和李湛作兄弟了呢?”他嘻皮笑臉地,忽然瞥眼瞧見楚楚雙眼微垂,嘴角似乎有一抹悽楚之意,他正待細瞧,可她面上卻早已恢復了漠然之色。
馮劫心中不禁有些猜疑,卻聽夏無且嗤聲道:“秦國剛滅了韓國,你若真是韓人,你阿爹在秦國做大官,這更不像話。”
“前輩說的極是,”馮劫也不反駁,面上仍是笑吟吟的,“好在李兄也不介意。我們二人向來是遇上國是,便各爲其主,除此之外,便以朋友之道待之。”
“國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,”楚楚輕聲道,“家國一體,又豈能如濁涇清渭,各自分明?”
涇水與渭水,乃是秦國兩條河流,渭水清而涇水濁,涇渭二水清濁異流,匯成一流卻匯而不混,可謂是天下的一大奇觀。楚楚面露苦澀:“李湛入秦,既爲他爹爹也爲趙國,他不也是公私難分?”
馮劫笑嘻嘻地道:“理他什麼清濁,最後還不是在一條河裡?”他又笑道:“我這人的腦子不怎麼好使,有時糊塗又是明白。不過總歸是不負朋友相知之義,不負君主知遇之恩便是了。”
所謂該糊塗時糊塗,寬嚴相濟,才能進退得當。這馮劫說出這樣的話來,顯然並不是一個只會插科打諢的人,亦難怪李湛會與他意氣相投。而他爹爹有這樣的兒子,想必更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。楚楚心中暗暗讚許,又見他的眼睛雖不甚大,但精光燦然,顯然內功不俗。她喟聲道:“那些官兵,可是功夫極深?”
“姑娘又是如何曉得?”馮劫雙眉一軒。
“幾個咸陽令的府兵,以閣下和李湛的功夫,本當不在話下。可李湛卻被他們捉走了,而且……我方纔聽閣下話裡的意思,似乎即便閣下與李湛聯手,只怕亦難脫身。否則,你們二人大可一走了之,哪用擔心牽累你爹爹與廷尉李斯。”
“不錯,那幾個人功夫相當了得,在下也覺得他們絕非一般的官兵。不過……”馮劫又笑了起來,“我暗中走脫,又悄悄跟蹤了他們,見他們確實將李兄關押進了咸陽獄中,其它也未見有什麼異常。實在是……又太過尋常了。”
“咸陽獄……”楚楚喃聲念著,又問道,“閣下可有法子去救李湛?”
馮劫搖了搖頭:“這事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。我實在不敢輕言與否。我眼下力所能及的,便是護衛兩位安全離開……”
夏無且不滿地插話道:“你這人說話真不靠譜,自己兄弟被抓到牢裡,不救倒也罷了,還一臉笑呵呵的……”他瞧見馮劫面上總是笑逐顏開,甚少有爲李湛擔憂之色,心中便瞧他十分的不順眼。
楚楚低聲道:“阿爹,朋友相交,貴於急人之所急。他便是爲了李湛成日裡愁眉苦臉,也於事無補。來見我們,總是曉得李湛心中太過掛念你我。輕重緩急,他們自有分寸。阿爹,你少安毋躁……”
夏無且聞言,悻悻地瞧了馮劫一眼,嘟囔道:“又同我說起大道理來了……”
“這樁案子說來尋常,可落到李湛身上,又處處透著古怪……”楚楚微微蹙眉,嘆氣道,“咸陽獄這樣的地方,易進難出。若閣下真的先送我們去邯鄲……我實在有些爲李湛擔憂……”
她此言一出,馮劫又皺起了眉頭,沉沉地嘆了口氣。
夏無且突然大叫一聲:“我曉得了,一定是李湛走漏了身分,官兵是特地來捉他的,一捉到他,便可以拿去要挾李牧了。”他剛剛應允了楚楚,要“少安毋躁”,眼下覺得自己想得明白通透了,又忍不住插口。
“前輩說的,倒也不無道理……”馮劫微笑附和道。夏無且見他臉上笑意不誠,顯然對自己方纔的話不置可否,不禁有些氣惱,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
“若只是走漏了身份,他們便不必這般大費周章了。”楚楚喟然。馮劫眼睛精光一閃,微笑道:“姑娘是說……那些客商什麼的,都是幌子。”
“我只是這般推測而已,”楚楚嘆氣道,“馮大哥……”
“楚楚姑娘,叫我馮劫便好……”馮劫忙推辭道。
“李湛本是我的兄長,你是他的好友,我喚你馮大哥是理所當然的。你也莫要稱呼我姑娘,叫我……楚楚便好。”
“好,那我便不客氣了。”馮劫十分痛快,朗聲便應承了下來。楚楚嫣然一笑,又道:“馮大哥,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。”
“儘管吩咐便是。”馮劫爽快道。
“我想請你,陪我去李湛所住的客棧瞧一瞧。”
“去客棧做什麼?”
“我只是想瞧瞧,李湛被抓,究竟是誤會,還是有人蓄意所爲?”楚楚揚聲道。她見馮劫眼中有所遲疑,她婉聲道:“不過一兩日時間,耽誤不了什麼功夫。若我們救不了李湛,你便送我阿爹去邯鄲。”
“什麼什麼?”夏無且以爲自己聽錯了,揮著手嚷道,“你讓我去邯鄲,那你是要一人留在這裡麼?你是做什麼?”
楚楚轉身笑道:“阿爹,我有馮大哥相幫,你不必擔心。”
夏無且連連搖頭,一把拉過她,壓低了聲音:“我不能留你一人在這裡,也不能叫你去什麼客棧。你不曉得,只怕你一進了咸陽城,便要被人認出來了。”
楚楚含笑道:“我們只是去北郊,不會有事的。阿爹……”
夏無且又是著急又是無奈,又不好說個明白,只曉得叫道:“楚楚……”
楚楚瞧著他,輕輕拉過夏無且的手。這手掌皮粗肉糙,皺紋叢生,還有不少細微的破口,她撫著上面的皺紋,柔聲道:“阿爹,這麼多年,你爲我操了那麼多心,一定是累了。從今往後,你只要好好歇息,再不要爲我費心。我曉得分寸,絕不會出事的。”
她語調溫柔,還是這般體貼懂事。若換做往日,夏無且定然還要不停地囉嗦,可此刻不曉得怎麼,他心中竟浮起一絲敬畏之意,更不敢去違逆楚楚之言,只是“哦”地點了點頭。
楚楚手扶著桑樹,沉思半晌,猛然擡起頭來,微笑道:“馮大哥,走罷。”
馮劫靠在樹上,若有所思地望著她,聞聲一笑:“好,走罷。”
夏無且瞧著楚楚與馮劫的背影,又瞧了瞧竹林,怔愣了半晌,撓了撓頭,道:“真是怪了,怎麼覺得楚楚……她同昨日有些不一樣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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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黑風高,咸陽城北郊。
風吹白楊樹,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野狗的吠聲,顯得四周十分寂靜。一家小客棧,大門緊閉著,旁邊有個簡陋的茶亭。
客棧掌櫃通常會在茶亭裡放一壺茶,好教來往的客人在這裡歇腳。楚楚緩步到了茶亭裡,掀開茶壺。壺裡的水是滿的,還有些溫熱。
馮劫朝著前面努了努嘴:“便是這裡。”
楚楚舉步又朝客棧而去。馮劫忙伸手攔在她身前,急道:“你做什麼?”
“馮大哥,我想進客棧瞧瞧。”楚楚輕聲道。
“這……”馮劫只微一猶豫,便答應了。他上前去,扣了扣門,出聲探問:“裡面有人麼?”
“有,有……”客棧內立即應聲出來一個兩鬢灰白的矮胖男子,手裡提著盞油燈,滿臉堆笑,“有房有房,客官請進來……”他走得近了,油燈照在馮劫面上,他的手頓時顫了一顫,臉色也變了。
“你怎麼還在這裡?”他推著馮劫到了牆角,壓著聲音道,“你那個朋友犯了事,已經被關到咸陽獄裡。你還來我這裡做什麼?”
他們兩人說著話,楚楚輕輕走到一旁,從半開的大門間,朝著客棧裡面瞄了一眼。裡面堂屋佈置簡陋,門口是櫃檯,上面點著火燭;堂中兩張幾案,上面擺著茶壺等物。
客棧冷冷清清,彷彿空無一人。櫃檯外面,還擱著一張折了腿的破木幾案,想來是那幾日吵鬧時砸壞的。此外一切似乎並無異常。
馮劫貼在掌櫃耳邊說了幾句,掌櫃連連擺手,聲音都有些急躁起來:“你快走吧,你要再進我們客棧,我們便只好報官了。不然這連坐之罪,我們小店可吃不起。”
作者有話要說: 身體不好,家裡事情也多,寫的慢,不夠精彩,還請諒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