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高見到盈盈同趙政一起,面上一絲驚訝的神色也沒有,只是將目光一垂,對著趙政恭敬行禮,又朝著盈盈微微欠了欠身。
盈盈見到高臺前這些人奇怪的樣子,心中只覺得有些蹊蹺。她四面環顧,雖未曾再見到其他人的身影,卻瞧見四周的火把之後,隱隱有無數的寒光閃動。再瞧的仔細些,原來是上千把□□,都對準了高臺前這一干人。
趙政緩緩踱步,到了那些人面前,從一個官吏模樣的人手中取過他的兵器,瞧了瞧,扔到了地上,淡淡道:“怎麼?寡人發給你們俸祿,配給你們兵戈,是讓你們今晚來逼宮的麼?”
爲首那幾人面面相覷,一個揚起頭,顫聲答道:“是長信侯派人持太后玉璽,說蘄年宮內有賊,小人不能不來救駕。”
長信侯拿了玉璽是真,說蘄年宮內有賊也是真,可說是救駕……自是這人臨時尋了藉口,以圖自救。盈盈曉得他們處境已是進退兩難,只是微微嘆了口氣,也不出言拆穿。
“有賊?”趙政揹著手,立在臺階上,笑瞇瞇地道,“除了長信侯,這宮中還有什麼賊?”他目光一擡,又問道:“趙高,這太后玉璽又是怎麼回事?”
趙高道:“小人方纔已著人探查清楚,長信侯謊稱咸陽有人叛變,不但哄得文信侯與昌平君連夜趕回咸陽,更借之騙取了太后玉璽。他將太后拘禁在大政宮中,再假傳太后旨意,發動門客舍人以及雍城兵吏,攻入蘄年宮。依小人看來,這些人確實都爲嫪毐所騙。”
這些人聽到趙高所言,人羣都竊竊私語,躁動起來。他們早時行事便不堅決,只是一則迫於嫪毐的勢力,二則見到有太后璽印,人心本就不安。此時聽聞,一半沉默不語,心中頗覺悔恨,卻不敢放下手中兵器;還有一半膽大的,叫嚷起來道:“小人等受奸賊矇蔽,誤闖宮殿,小人願意將功贖罪。”
“將功贖罪……”趙政笑了笑,“好,你們都起來。”
這些人聽秦王話中也無責怪之意,心中大是安定,一個個都聽令起身。趙政甚是從容:“嫪毐謀反!你們乃是被賊人矇蔽,如今懸崖勒馬,寡人自然赦你們無罪!”
他的聲音雖然如往常一般,不曾加重語調,亦未刻意提高,卻透著難以抗拒的威嚴。那爲首幾人聽得清清楚楚,頃刻間明白了怎麼回事,忙將兵器丟在地上,匍匐在地,高聲道:“小人被賊人矇蔽,險些釀成大禍,多謝秦王寬宥!”
其餘衆人也隨著扔下兵器,都匍匐在地。
趙政揚起聲音:“桓齮何在?”
話音方落,只見遠處一匹駿馬馱著一名黑甲將軍,身後跟著數千名黑衣黑甲的飛鷹銳士,不知從哪裡出現,騎著馬呼嘯而來。
馬羣亦是一色玄黑,整齊迅快地奔馳著。寂寂夜裡,泠泠深宮,馬蹄聲一瀉千里,有如長江大河之水,自天邊倒瀉而下,排山倒海般朝著高臺合圍而來。
原來這些飛鷹銳士,根本就不曾隨昌平君趕赴咸陽,而是留在了雍城。嫪毐發動衆人謀亂,趙政孤身躲入秘道中,任由嫪毐手下殺入蘄年宮,卻留趙高和飛鷹銳士在外,將宮內的嫪毐的門客盡數殺死,只留下這些雍城卒吏和宮中侍衛。
盈盈瞥眼望去,那飛鷹銳士的首領桓齮,身子瘦長,白麪短鬚,也不過而立之年,與日間所見,聽令於昌平君的那黑麪黃鬚的將領黃葛,絕非同一人。
一夜之間,飛鷹銳士的首領已然拱手易人。而這位年輕的桓齮將軍,自然又是趙政的親信之一。
飛鷹銳士將四周團團圍住,桓齮單人匹馬,到了趙政面前翻身下馬。
趙政微微笑道:“桓齮,方纔寡人問他們的話,你聽到了麼?”
“末將聽到了。”
“他們這些縣卒、官吏,若與你們一起,去咸陽捉拿嫪毐,你們……”他俯下身,笑吟吟地,“覺得如何?”
桓齮抱拳道:“爲秦王效力,自當人人奮勇。”
盈盈卻不禁皺起了眉頭,心中暗忖:飛鷹銳士已經聽令於趙政,昌平君自然也將秦軍兵符一併歸還了趙政。他手中既有大軍在握,又如何需要這些縣卒官吏效力?
“很好。”趙政微笑示意他起身,又沉聲道,“趙高……”趙高揚手,立時有無數內侍魚貫而入,在高臺之前,給桓齮和這些雍城卒吏,人人倒了一碗酒。
趙政端著酒碗,揚聲道:“寡人素來不愛飲酒……”他說著,轉過頭來,微笑著瞧了一眼盈盈,眼中是無限的溫柔。
他笑道:“這蠢丫頭曉得,寡人從前陪著那些朝臣飲酒,面上敷衍,心中卻極厭棄。可今日……”他將手中的酒碗,高高舉起:“……今日,我卻是誠心與諸位飲這一碗酒。趙政,以性命家國相托諸位,攻回咸陽,誅滅嫪賊,望諸位莫要辜負我的期望。”
這短短幾句話,聲音不高,卻說得是音節鏗鏘,豪氣逸飛。
桓齮與趙政各自舉杯,一飲而盡。
四下裡跪在地上的雍城卒吏,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,俱都屏住了聲息,也一口乾完了自己手中的酒。
多少豪情,多少壯意,俱在這一杯酒中。
盈盈立在一旁,她只是瞧著,心裡也不禁泛起一種難言的滋味,胸中似有熱血奔騰,目中似已將有熱淚涌出。
整個蘄年宮中,寂靜得落針可聞。每一個人,都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,雙眼緊視著秦王。
風吹深宮,寒意襲人而來,大地間飄滿了酒香,更充滿了一種悲壯蒼涼之意。
可趙政卻什麼豪言壯語都沒有說,他只是將手中的空碗反手示意,仰望著天空,淡淡地道:“星辰已然在天,只等諸位燎原之火。”
戰雲密佈,狼煙將起。
秦王是在天的星辰,而他們便爲星火,爲秦王燎遍河山四野。
從今往後,秦王旌旗所至,他們將所向披靡。
興秦者,必唯有秦王趙政一人。
遠處黑暗中,有人吹起了牛角號聲,極盡蒼涼;高臺前的飛鷹銳士,齊齊長劍出鞘,直指九天。
而這些雍城卒吏,紛紛取起地上的武器,隨著牛角號聲,矛戈一下一下地在地上頓著。像極了沉悶的戰鼓聲,在這蘄年宮中迴盪了起來。
鼓聲悲壯,沉悶又如驚雷,讓人的心都跟著鼓聲不住跳動了起來。
蒼涼悠遠,悽然的意味頗爲濃厚。
號角聲與矛戈聲響徹天地,雨後的霧氣漸漸散開,天慢慢地泛了白,露出遠遠近近,一片片黑衣黑甲的飛鷹銳士,一面面“秦”字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,將士的呼聲響徹天地:
“誓死效忠秦王,但有違誓,天誅地滅。”
盈盈只覺心中熱血奔騰,不能自己。她望著身邊的趙政,今日的秦王,已非昨日的趙政。他的面上仍是如此的平靜,可她曉得,他等這一天,不知等了多少年。
桓齮身邊一匹黑馬,似乎被這沸騰的熱血所感染,揚鬃奮蹄昂首長嘶起來,馬嘶聲穿破雲霄,混合在那蒼涼悲壯的兵戈聲與牛角號聲中,叫人驚心動魄。
晨霧中,馬蹄踏踏,大軍朝著東北出發。
這大秦將士的鐵血之威,這天下還有誰人能擋?
嫪毐又如何能擋?
那些雍城兵卒,他們亦是滿面激動,狂熱之情呼之欲出,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,揮舞著矛戈,跟著衝出去了蘄年宮。
盈盈瞧著這些無辜被捲入嫪毐奪宮的人,想到他們家中,尚有倚門而望的高堂,年輕嬌美的妻子,承歡膝下的兒女,而沒有一個人曉得,他們將永難再得相聚。
無論生死,他們已無退路。
那一杯酒,本就是送別酒。
盈盈只覺悲傷已不能自已,她不忍再看,轉身撲進了趙政的懷裡,哀聲求道:“阿政,你放過他們……”
趙政一愣,輕輕攬住了她的腰。她緩緩擡起頭,面含悲憫,聲音中更是含著無限的惆悵:“他們也不過是爲嫪毐脅迫……”
趙政淡淡一笑,輕輕撫著她的秀髮:“他們背叛秦王,謀反逼宮,本該株連九族。死在戰場上,不辱妻兒,已是我能給他們最好的下場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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咸陽城四門大開,一切靜得可怕。天地昏暗,空氣中流動著混沌的氣流。
萬物俱寂,生靈俱息。
五百飛鷹銳士,與秦王的王輦,從咸陽的西門,直赴秦王宮。
血花繽紛如雨,灑落在寒冷的咸陽城街道上,中間空地上鋪滿了屍首,傷者□□哀號,慘不忍聞。屍體殘骸被堅實的馬蹄踢踏開去,潺潺的鮮血在青石板夾縫流淌成河,這條從咸陽西城至秦王宮的路,幾乎就是一座死亡地獄。
趙高駕車,趙政和盈盈便坐在王輦中,緩緩地朝秦王宮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