蒙茵一邊哭,一邊朝城東跑去。
她傷心的時候,唯一能去的地方,便是蒙家的別莊。
誠如馮劫所言,她確實有些不可理喻,想哭便哭,想鬧便鬧。她如此任性,任性得叫人幾乎都忘了,她本不過只是一名十七歲的年輕姑娘。
熱情,衝動,而又敏感。
哪個年輕的姑娘,不是這樣子的呢?
明明懂得許多道理,可一樣也做不到。所以她明曉得,世事總有不能遂人心願的,可她仍是喜歡用強。就如同她明曉得李湛心裡的那個人不是她,可她仍是懷著那樣無限的憧憬。
一條路子走到黑,本不是聰明人會做得事情,可她就是這樣做了。
前面已是蒙家的別莊,莊內(nèi)燈火通明,幾個莊丁舉著火把,正在巡邏。她不願叫人瞧見自己傷心哭泣的樣子,慌忙躲到了一旁的暗叢裡。擦乾了臉上的淚痕,又站了許久,自覺再無異狀,這才慢吞吞地走回莊子。
莊丁見到人,迎了上來,見到是她,連忙作揖行禮。
“莊老回來了麼?”她無精打采地問道。
壯丁還未來得及回覆,便見莊內(nèi)一羣人大步流星,朝著莊門而來。爲首那人手持鐵杖,鬚髮皆白,正是那日的鷹鼻老者。蒙茵不覺有些怔愣,驚訝道:“莊老,你怎麼……”
莊老見到蒙茵,面色霎時一滯。蒙茵大聲道:“莊老,你不曾替我辦事去麼?”
莊老面上露出了尷尬之色,他揮了揮手,示意其他人先出了莊去,這纔到了蒙茵身邊,咳了一聲:“將軍有令,叫屬下即刻去南郊捉人。今日不曾完成姑娘囑託……”
他話只說了一半,又嘿嘿只是乾笑。蒙茵一時有些懵了頭,愣道:“大哥又是叫你去捉那個瘸了腿的人麼?”
莊老應聲道:“正是,已經(jīng)探明瞭他的蹤跡,今夜定能手到擒來……”
蒙茵這時才反應過來,打斷了他,惶聲道:“那方纔那個玄衣蒙面人是誰?”
“屬下不知什麼蒙面人……”莊老陪著笑。忽聽莊內(nèi)有人高聲道:“莊不全,還要耽誤到什麼時辰?”
莊不全聞聲,面容一整,只朝蒙茵行了個禮,便二話不說,匆匆出了莊去。只見莊內(nèi)卻緩緩踱出了一個年輕人,藏青衣衫,眉清目秀,長袖飄飄,一派清雅。
可蒙茵瞧見這人,臉色立刻變了,全身似也突然僵硬,過了許久,才勉強點了點頭,嘟囔道:“你怎麼在這裡?”
這人雙手罩在袍袖裡面,輕輕拂了拂袖子:“我來這裡迎客人?!彼中Σ[瞇地道:“怎麼,三姑娘不喜歡見到我麼?”
蒙茵不肯看他,又哼了一聲:“迎什麼客人?”
這人手指著前方,笑道:“自然是三姑娘最想見的客人?!?
蒙茵一怔,轉(zhuǎn)回頭去,卻見一名莊丁,手提燈籠,引著馮劫,李湛,楚楚三人朝莊門而來。她瞧了瞧這人,又瞧了瞧李湛,突地面色大變,上前幾步,一把拉過引路的莊?。骸澳銕麄儊碜鍪颤N?”
“方纔有人同我說……”引路的莊丁莫名其妙,“不是姑娘你讓我去請的麼?”
“什麼你你你我我我?”蒙茵氣急,伸手便要賞那莊丁一個耳光。李湛上前一步,以手相格,沉聲道:“三姑娘,你又要做什麼?”
她無時不想見李湛,可兩人一見面,卻又總是劍拔弩張。馮劫憋著笑,臉轉(zhuǎn)到一邊,只裝作看不見。楚楚更是不便相勸,她嘆了口氣,卻見遠遠莊門前那男子,目光一閃一閃正凝視著她。
兩人目光一接,那男子微微欠身,似在對楚楚行禮。楚楚雙眼一垂,漠然瞥過了眼,站到了李湛的身後。
那男子從一旁的莊丁手裡接過燈籠,悠悠走上前來,滿面笑容,長揖迎客:“這位定然是李湛李兄了,我們?nèi)媚飳掖卧趯④娒媲疤峒靶峙_大名,可惜未能如面,今日得睹李兄風采,幸何如哉!”
“這位是……”李湛緩緩鬆開了蒙茵的手,他自覺與此人從未謀面,可這人言談對自己卻十分熟稔,不免有些驚訝。這人又笑道:“小人趙巽,是這莊子的管事。方纔姑娘一回來,便說要向三位賠罪。小人便叫人在前廳設了宴,三位還請入座罷。”
他伸手做請,李湛和馮劫面面相覷,還未及反應,蒙茵卻突地上前,狠狠一腳便踢在馮劫的小腿上。馮劫大叫一聲,摸著腿骨痛呼道:“你做什麼,怎的這麼野蠻?”
蒙茵冷笑道:“你來做什麼,還不給我滾?!?
馮劫驚訝道:“方纔還說要向我們賠罪,現(xiàn)在又發(fā)什麼脾氣?”
蒙茵有口難言,急得破口大罵:“你這個蠢貨……我,我……我見著你們便討厭,怎會……你快給我滾?!?
她話裡有話,李湛和馮劫頓時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。
那男子嘴角微微露笑:“三姑娘,何必如此動怒?姑娘家還是文雅些好?!彼哪抗庠诿梢鹈嫔弦粧?,蒙茵有些吃怵,竟再也不敢出聲。
李湛素知蒙家受秦王寵愛,身份顯貴。可眼下此人,滿面春風地待客,說話又謙和有禮,區(qū)區(qū)一個別莊管事,竟有如此風流之態(tài),未免叫人覺得有些匪夷所思。
何況這趙巽的身上,自有一股頤指氣使的勢派,言談貌似謙遜,實則不容得人拒絕;而蒙茵見了他,更是大氣也不敢出。這樣自負之人,較若尋常王孫公子,都不遑多讓,實難想象,他的主人又是怎樣的人物?
馮劫靠著李湛,附耳低聲道:“蒙茵這樣子……是刻意要逼走我們,只怕這趙巽假借她之口想邀,來者不善……”
李湛微微頷首,目視前方,低聲道:“他言語之間,處處只是針對我,此事與你無干……”他話語未了,馮劫便笑道:“這些話你便不要說了,便是說了我也懶得聽,難道這裡的酒只給你喝,我卻喝不得嗎?”
李湛微微一哂,面露苦笑,可苦笑之中又含著幾分欣慰。忽見馮劫側(cè)耳,問道:“什麼聲音?”
李湛亦側(cè)耳傾聽,果然周圍有細微的嗡嗡之聲。他循著聲音,竟似來自楚楚右臂上的那枚綠熒熒的鐲子。只是楚楚似正低頭沉思,對這聲音渾然不曾察覺。
李湛皺了皺眉頭,輕聲提醒:“楚楚,你……”
“什麼?”楚楚應了一聲。她一擡起頭來,那嗡嗡之聲便立刻消失不見了。她見到李湛擔憂的目光,回頭瞧了一眼趙巽,微笑道:“湛哥哥,不管你要做什麼,我總是要同你一起的?!?
她雖然是笑著,聲音卻決然而清冷,不容人置喙,更聽不出有半絲笑意。李湛眉頭越皺越深。而那趙巽雙眼一翻,笑意緩緩收斂,他對著兩人欠了欠身,手提燈籠,飄飄然徑自朝行。
他在前,李湛、馮劫、楚楚三人在後,隔著三四丈,他步亦步,三人趨亦趨,皆是不緊不慢。蒙茵見李湛不肯聽從自己,無奈只得跟在後面,周圍愈來愈黑,慢慢的前面又有了些微光,顯然是離廳堂愈來愈近,她滿臉焦躁,不時地左顧右盼。
迎面兩名佩劍莊丁手持燈籠巡邏,趙巽伸手攔住了兩人。他從一人腰間抽出了長劍,信手輕揮。他試了好幾次,才舉著手中的長劍,回到四人面前,曼聲道:“李兄可練過劍麼?”
李湛微笑道:“自小練過一些,卻不能登大雅之堂?!?
趙巽笑道:“李兄客氣了,能得三姑娘賞識的人,功夫自然是極上乘的。在下甚少用劍,不如請李兄指點一二?”
李湛淡淡道:“趙兄爲是主,在下是客,哪有在主人面前動刀舞劍的道理?”
趙巽面色瞬間變了,冷笑道:“李兄莫非嫌在下不配麼?”他刷的一聲,拔劍出鞘,手腕一抖,劍光疾刺一旁的一株樺樹,禿的一響,長劍又還入了劍鞘。
這一劍來去如風,馮劫脫口便讚道:“好劍法!”
只見樹身上四道劍痕,布成井田狀。這趙巽拔劍還劍,只一瞬間之事,哪知他便這一剎那中,他已出了四劍,手法之快實在叫人佩服。
馮劫上前一步,笑道:“在下也練過幾年劍法,不如我來向趙兄請教……”
趙巽瞟了他一眼,目中露出輕蔑之色,他將手中的燈籠交給了身後的莊丁。又伸手抽出了另一名壯丁的長劍,倒轉(zhuǎn)劍身,遞到了李湛面前。
兩名莊丁,手中提著三個燈籠,照得四周一片通明。燭光照映下,趙巽臉色時明時暗,一派冷傲。
他明明白白地逼到面前,無論李湛是進是退,這場較量勢在必行。
李湛長嘆一聲,接過長劍,手中長劍劍尖微顫,斜指趙巽,當是似攻實守。
趙巽笑道:“李兄太過客氣了……”手中長劍也是微顫,向李湛右肩刺去。兩人長劍一交,只聽得叮噹兩聲,陡然間劍氣大盛,四面生寒。
趙巽輕叱道:“李兄好身手!”短短的幾個字說完,他又遞出了兩招。
李湛見他眼明手快,變招迅捷,心下佩服,長劍顫動,噹噹兩聲,將來劍一一格開。只見廳前的空地之上,兩個人影夾著兩團劍光,耀眼生花。轉(zhuǎn)瞬間兩人便拆了五六十招。
馮劫、蒙茵、甚至那兩個莊丁,都被他們招式吸引,目不轉(zhuǎn)睛地瞧著。惟有楚楚,將自己輕輕地倚在樹旁,蹙著眉,低著頭,任誰都不瞧上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