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頓時沉默了下來。她緩緩展開書簡,將這爛熟於心的字字句句,默默地瞧了許久。她輕輕嘆了口氣,將書簡收起,放回架上,低聲道:“若不是爲了我,義父何需如此焦心勞思。可我卻無以爲報……爲人子女,我總要爲他做些什麼……”
“你還要爲他做些什麼?”趙政臉色微變,緩緩到了她身旁。見她從書架上又取下一卷書簡,正是《呂氏春秋》的《貴公》一篇,開卷便是一句: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也,天下之天下也。他心中極是不屑,嗤聲笑道:“不是我趙政一人的,莫非還是他呂不韋的天下麼?”
盈盈聽他話語尖刻,只怕再說下去,便要引起他的不快。她急忙掩卷,收到書架上,話題又帶了回來:“你爲我將義父的書都搬了過來,我真不知要怎麼謝你?”
趙政立時收起了面上地不忿之色,笑瞇瞇道:“這地方太過僻靜,我若不在,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。你住在這裡,時日一久,難免覺得孤單,我又不想叫你見些不三不四的人,索性叫人將諸子百家的書都蒐羅了過來,解你憂煩,倒並不獨獨爲了你義父。”
他這一點私心,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說出來,竟也不怕人笑話。盈盈抿了嘴微微一笑,目光移到那支擱在硯臺上的筆,與尋常之筆有些不同,她頗有興致:“這筆好別緻……”
“是前些日子見到蒙恬在用,他說改了一下,寫字便能利索許多。我覺得確實好用,便跟他要了兩隻,叫你也試試。”
“噢……”盈盈笑道,“原來蒙大哥不但文武雙全,還有這樣的本事……”
他本只想拿這筆搏她一笑罷了,可不料她嘴裡這般親熱地叫著蒙恬,還誇的甚是誠懇。他明曉得他們兩人不過點頭之交,也曉得她的讚美之詞出於禮節,可心裡竟冷不丁的不是滋味起來。好似無端端地,哪裡憑空出來個蒙恬,要將盈盈奪走一般。
他視她如珍寶,可她的心中,也必得無時無刻,只有他一個人纔好。
便連一個閒雜人等,都不許冒出頭來。
趙政登時不願再呆在這屋裡,不由分說,打斷了她的話:“去瞧瞧隔壁,你喜不喜歡?”
他拽著盈盈出門,到了右側的屋子前。他不動手,只是笑嘻嘻地望著盈盈,盈盈輕輕推開門,便見裡面紗幔層層,紫如雲霞。屋外屋內,好似就從人間到了九重天上。
滿屋煙霞之下,是一張軟軟的席榻,上面搭著一條錦被和兩個睡枕,枕衾潔美。一旁是梨木屏風,另一旁的妝臺上,則放滿了一盒盒的胭脂水粉,還有一條玉梳,以及一面銅鏡。
趙政瞧著屋內,極是滿意:“這纔是姑娘家的閨房……”
盈盈卻是又驚又喜,望著四周,一時竟說不出話來。她坐在榻上,腳上覺得碰到了什麼東西,垂頭一瞧,原來榻邊還放著一個白玉香爐,一縷青煙,正從香爐頂上嫋嫋吐出,紗幔裡裡外外,都氤氳著淡淡的梨花幽香。
趙政跟著坐到她的身邊,笑道:“這裡……覺得可還好麼?”
“一席青紗帳便足夠了,何必這樣爲我耗費心力……”盈盈搖頭嘆息。她曉得趙政雖不是鍾愛奢華之人,可凡他身邊一絲一縷,一食一飲,必要雅緻講究到了極致,絲毫疏忽不得。僅僅三日之期,修長廊竹亭,佈置這屋舍,真不知要花了多少人力物力。
她心中唏噓,轉眼望去,趙政卻是滿臉不以爲然之色。她不忍叫他失望,笑了笑,又輕輕接了一句:“可我,很是喜歡……”
她說完這句,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,面上更有了些羞澀之意。她指著席榻上的枕頭,低聲道:“可是……哪有,哪有姑娘家的房子裡……放著兩個枕頭的?”
她越說越羞,聲音也越說越低。趙政聽在耳中,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,軟洋洋地,全是不盡的纏綿宛轉。
蕩氣迴腸得,都要將他的魂魄勾了去。
他的聲音立刻也變得也軟綿綿的,貼著她的耳朵:“若沒有兩個枕頭,我睡哪裡?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不能宿在這邊,”盈盈急急忙忙勸阻他,“秦王宮那麼大,你又有數不盡的夫……”可她話未說完,趙政伸手摟住了她腰,低頭便將她的脣吻住了。
滿室都是他最愛的梨花香,可她身上的,最濃。
過了許久,他才肯鬆開盈盈。盈盈滿臉通紅,喘著氣,胸口起伏不平,半晌才輕聲道:“你不能宿在這邊,實在不濟,睡到曾外祖的屋子裡去。”
“那屋子沒有被子……”他笑瞇瞇地回了她一句。
她要說什麼,他一早都算到了,也一早便叫人將大屋的被褥都收了起來。她這個蠢丫頭,如何能同他鬥。
“那便將這邊的被子抱過去,反正……你不能宿在這裡。”
“怎麼就不……”趙政幾乎要跳了起來。他好不容易做了秦王,一整個秦國都是他的,怎麼還有他“不能”的事情?
可他竟有些心虛,非但“不能”,便連反駁的字眼都不敢說出口。
“我不去,就睡在這裡。”他板起臉,耍著賴,眼角的餘光不住地瞄向盈盈。她的臉越來越紅,他的手便悄悄地挪了過來,輕輕搭在她的肩上。
他聞到她身上幽幽的少女體香,又感到她身子似乎在微微顫動。他忍不住,將手輕輕的滑下來,滑到她的背上,又往下滑去。
盈盈身子頓時顫了一顫,突然一個轉身,將手抵在他的肩上,將他推開了一些。
趙政見她這般反應,當下不敢妄動,更不敢勉強,只是目含哀求地望著她,想求得她一絲憐憫。盈盈面色酡紅如胭脂,怔怔地瞧著他的眼睛,忽地站了起來,跑了出去。
他心中頓時泄了氣,無比懊惱,倒在了席榻上。
手掌摸在枕衾間,有幾絲長髮,似乎是她方纔不小心掙斷掉了下來的。一擡眼,上面紗幔飄飄,好似她頻頻嫋嫋而行時的衣裙。
飄一下,他的心便動一下。
趙政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江湖廟堂,大約沒有她想不明白的事情。可她又的的確確是個未經“世事”的姑娘,自己怎能如此沉不住氣?
操之過急,操之過急了!
他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,自怨自艾了好一陣子,見她實在是不肯再回屋來了,這才萬分無奈地從榻上坐起來。踱到門邊,便瞧見盈盈正坐在了鞦韆上,雙腳晃呀晃的,可眼睛卻在瞧亭子。
他慢慢上前,拉住了她的手。
只是握住手而已,可她的臉又紅了起來。不過,好在她再沒有掙脫。
他抱著她躍下鞦韆,牽住她的手,慢慢地走過長廊,緩緩到了亭子裡。
亭子之中已設好了一張竹幾,兩個竹墊,分置在竹幾的兩邊。盈盈擇了一個,端端正正地坐下,他卻將立刻另一個竹墊拉到了盈盈身旁,和她貼著坐在一起。
她瞄了他一眼,臉很紅,卻仍是沒有避開他。
他這才伸出雙手,握住竹案,向左轉了三圈,再手一鬆,那竹案朝著右側滑了開去,露出下面一個小池。那紫綠相間的酒罈、紫琉觴就置於這潺潺的流水之中,正發出瑩瑩之光。
他將紫琉觴取出,放在竹案上,打開了上面的蓋子。
天上一彎蛾眉月,清輝灑落;地上微風輕拂,秋水盈盈生光,酒香撲鼻而來。盈盈只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令人心曠神怡,雖然紅著臉,卻仍是對著趙政微微笑道:“這裡……很好,你花了好多心思。”
趙政見她歡愉,心中甚是自得,笑道:“你喜歡纔好。”他伸手從紫璃觴上取下僅餘的那個琉璃盞,倒了一碗酒,遞到她面前。
盈盈伸手去接,他的手卻輕輕地避了開。盈盈一愣之餘,再去接,他仍是輕輕避開。她回過頭來,瞧著他的臉,咬了咬脣,低聲道:“多謝你。”
可趙政仍是搖頭,仍將琉璃盞舉得高高的。盈盈想了想,側身在他的臉上柔柔地親了一下。趙政這才笑了,舉起琉璃盞,在她的耳邊笑道:“長大了一歲,果然懂事了……”
原來今夜是八月初五。
可便是來賀她的生辰,他都不肯好好地說上一句賀辭,到頭來,還變成她來哄他。
要這位當今的秦王說上一句軟話,可真是難如登天。
盈盈瞧著他,輕輕哼笑了一聲。她越是嬌嗔,他卻越覺得意。他又朝她湊得近了些,便只覺得她的身子輕輕靠在他的胸前,一股清甜的梨花香籠罩住了他的身體,圍住了亭子,圍了整個天地。
他伸手環住盈盈的腰,將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:“蠢丫頭,唱首曲子來聽聽。”
她曉得他要聽哪一首的。
她輕輕地哼著,他仔細地聽著。一直到了那個地方,她唱得果然是個宮音,他心中頓時落下一塊大石,只覺得心滿意足,天下再無一事足以縈懷。
作者有話要說: 我一定要讓他們兩個好好的開心一段時間,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