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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蕭人獨立

李湛看著她,嘆了口氣,點了點頭。

他很想一直陪在她身邊,可他是要回邯鄲去的。

邯鄲到咸陽,有三千里那麼遠。

他若走了,她會忘了他麼?

這是他最怕的事情,他不曉得,楚楚是不是也與他有一樣的畏懼?

他低著頭望著楚楚,恰見她也仰起頭瞧他。月色雖然朦朧,可她卻明眸凝神,夜風吹拂,拂動了她的秀髮,她比月光更冰清玉潔。李湛心頭一顫,伸出手去,握住了她的手。

楚楚的手又冰又涼,而他的手是暖的。他又輕輕撥開她兩頰的髮絲,她的臉如染雲霞,望著他的眼神,如水如霧,還有許多迷茫。

他難忍心悸,輕輕地俯下身來。

他的臉越貼越近,楚楚想躲避可又似乎無從拒絕。她半是沉醉,半是迷離,突然之間,她瞧見面前一雙眼睛,正陰沉沉地瞧著她,似譏似諷,又似哀傷。

似乎在嘲笑她此刻的迷離,又似乎在哀傷她此刻的沉醉。

那是誰的眼睛?爲何此刻會無端端在她眼前出現,她實在是一點頭緒也沒有。只是那嘲弄的眼神,直直地望著她,似乎在冷笑質問她,竟動了回邯鄲的心思?

楚楚緒亂自責不已,心頭一慌,伸手捂住了李湛的眼睛。

她以爲李湛會就此作罷。可他只是猶豫了一下,他的脣仍是落了下來,只是微微一側,落在她的臉頰上,親了一親。

只差一點,他便能親到她的脣,可他還是遲疑了。

楚楚一怔,不自覺地鬆了一口氣。她緩緩移開手,驟然之間,眼前又浮現出那雙陰沉的眼,冷冷地盯著她,消散不去。

她心絃振顫,眼睛一閉一睜,眼前終於又見到李湛溫和的凝視。

他根本不曉得方纔這須臾之間,楚楚心中念頭早已百轉千回。他望著她,聲音有些沙啞:“楚楚……”

“什麼?”楚楚低下了頭,不敢看他。

“隨我回邯鄲,可好?”

方纔在桑樹旁,夏無且什麼都沒說之前,他便曾問過她這一句。

楚楚小心翼翼地望著他,他眼眸溫柔如水,裡面幻化無邊,可又清清楚楚,全是她的倒影。她怔怔地瞧著,突然間,李湛的身後,又閃出了那雙陰鬱的眼眸,譏笑著她,嘲諷著她。

她慌忙搖了搖頭,緊緊閉上眼,轉身將臉埋在李湛的胸前。他的懷抱很好,很溫暖,可以叫她抵禦此刻心中的猜疑與憂慮。

李湛……也絕不會叫她心痛。而邯鄲……

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,她每每聽到,心中卻極是溫馨依戀。如同她對李湛時一樣,明明不過數面之緣,她對他卻有無端的信任。

可這一切,便足以讓她離開這矮林,離開咸陽,離開秦國,甚至……離開那片竹林麼?

她思前想後,柔腸百轉,沉默了許久,終於輕聲道:“可否再容我想一想?”

“你是在擔心什麼?”李湛似乎瞧出了心中的畏懼之意。

“我也不曉得,”楚楚低聲道,“你可願意再等我些時日?你回邯鄲之時,我必定會答覆你。”李湛望著她的眼睛,輕輕撫著她的頭髮,微笑道:“好,我等你。”

“等什麼等?真是蠢,這李牧的兒子怎麼是個傻子……”夏無且不滿的聲音,在他們身後突然響起。

“阿爹,你怎可偷聽我們……”楚楚急急轉身,只聽窗格“咔噠”一聲落下,夏無且的聲音遠遠地從窗縫裡漏了出來:“反正都是爲了你,你愛等就等,我不差這幾日……”

這個阿爹……她又好氣又好笑,又拿他沒有法子。

李湛站起了身子,望著夜空,烏雲慢慢聚攏,明月被半遮半掩著。可他的心中,卻微微透亮了起來,他微笑道:“夜深了,我……該告辭了。”

楚楚回過頭,低聲應道:“好”

李湛溫柔地望著她,聲音也一樣的溫柔:“我的事情,三日後便可辦完。三日後卯時,我在桑樹下等你,你若願意,我們便一同啓程回邯鄲。”

楚楚咬了咬脣,仍是低聲道,“好……”

※※※※※

楚楚倚在窗邊。

此刻萬籟俱寂,整個咸陽城內外,人人都應該已經入夢。大約只有一些寂寞的人,纔會在如此夜涼如水的悽清深夜,徹夜難眠。

幽空寂寂,虛無寞寞,除了天地,還有誰,也同她一樣寂寞?

她覺得自己這一瞬的想法實在是荒謬極了。從前往事,她早已忘得七七八八,既無從思念,又何來寂寞?

她靜靜地坐著,突然間沒來由的一陣心緒難寧,叫她幾乎喘不上氣來。她猛地擡起頭,怔怔地盯著門扇。

門的那邊,一門之隔,卻有什麼東西,如同巨大的漩渦一般,要將她捲了過去。

她站起身子,將手搭在門閂上,遲疑著。她輕輕喚道:“阿爹……”裡屋裡只傳來夏無且的鼾聲,折騰了一天,他早就累了。

她一咬牙,輕輕抽開了門閂,悄無聲息地推開了門。

她走出屋外,左右環視,四下闃無聲息,天上風吹烏雲,月華自烏雲縫隙間灑落,清清楚楚地照見屋前並無半個人影。

可她心中的怦怦之感始終不曾消退,甚至愈演愈烈。她茫然不知所措,有些木然地站著,忽然間擡起頭,朝著左前方望去。

寒露清冷,月影朦朧,那裡正站著一個人。

玄黑衣衫,袖手而立,腰上懸著一塊紫綠相間的玉佩。

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黑暗之中,也不曉得他已經站了多久。樹枝晃動,月光灑在他的臉上,明暗相間,照見他大約而立之年,面色蒼白,形相清癯,可臉上又有一股說不出的矜驕。

夜風吹得他衣角輕揚,身子也彷佛搖搖欲墜。

他一個人袖手站著,眼簾一直低低地垂著,偶爾閃動了一下眼神,目光陰冷。好似天地間唯獨他一個寂寞的人,又好似他對這漫天侵襲而來的寂寞不屑一顧。

他眼神深沉,如同一泓古潭之水,叫她不由自主,再無法移開眼睛。楚楚心跳得極快,她心中似有驚濤駭浪翻動,可又似有明月千里撫照。她不曉得自己的情緒來自何方,亦不曉得他是什麼人,可她卻記得這雙眼睛。

只是此時此刻,她卻一點畏懼都沒有,只是將目光一瞬不瞬地,盯著眼前這人。

他分明早就見到了楚楚,可仍是不言不動,神色漠然,只是遠遠地立著,時而輕輕咳嗽兩聲。

楚楚心口越跳越是厲害,幾乎要跳出胸口,又似在隱隱作痛。她捂住了胸口,卻見那人緩緩地轉過了身,慢慢地朝南走著。

楚楚只覺得心神恍惚,竟想也不想,就跟著這人而去。

不知他從何處而來,亦不知他要往何處而去。

可她卻覺得天生,她就該跟隨著這人。

他似乎不會功夫,走得很慢,一點也不著急,也不回頭瞧著楚楚。

楚楚一直隨著他,風柔柔地吹著,天際沉沉的浮雲,又被風吹得掩過明月;也吹得她,整個人似都漂浮在空中。

眼前是密密的竹林。

他輕飄飄地進了竹林,三轉兩轉,便到了那三間大屋前。他腳步仍不停留,緩緩地踱著步,走過長廊,到了水中的亭子裡。

他徑到了竹幾前坐下,楚楚緩緩走到他對面,垂首站著。他的左手隨意搭在竹幾上,楚楚才又瞧見他的左手食指上,戴了一個碩大的翡翠戒指,細潤光潔,翠□□滴,顯然極是貴重。

他默默無言,似乎有許多心事,楚楚也不敢驚動。但也不知爲了什麼,他雖未開口說一個字,可在她心底深處,卻曉得自己一定已認得他很久。

許多年以前,她什麼都還未曾忘記的時候,她就已經認得他了。

他懶洋洋地,斜覷著她,忽然間問了一句:“酒呢?”

“什麼酒?”楚楚有些怔愣。他冷冷地朝著楚楚瞥了一眼,嘴角牽動,眉眼間滿是譏諷。楚楚被他瞧得滿心委屈,她咬著脣,低聲道:“我不曉……記得。”

那人鼻子裡輕哼了一聲,沉默了片晌,曲手成拳,在竹幾上扣了三扣。

他竟似連話都不屑於再同楚楚說了。

楚楚卻似福至心靈似的,竟都心領神會。她仔細瞧了瞧竹幾,將雙手握住竹幾的兩個角,微微使力去推,只聽下面發出“咯咯”的聲音。她曉得自己找對了機關,心中又驚又喜,又推著竹幾朝著兩側輕微轉動,竹幾果然向左轉動,三圈之後,便再難推動半寸。

她將手一鬆,竹案自己朝著右側滑了開去,露出了下面一個小池,裡面流水潺潺而過,當中浸著一個紫綠相間的酒罈,顏色質地竟與這人腰上的玉佩一模一樣,正在夜色中發出幽暗的光芒。

楚楚曉得,這一定便是他問的酒了。

她滿心歡喜,伸手從水裡抱出酒罈。這酒罈觸手極冰,似乎是以琉璃所制,一出水面,無須擦拭,上面連半點水漬都沒有。壇身做得極是輕薄,隱約還能瞧見壇中漾動的酒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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