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楚閉著眼睛,倚著亭柱,聽這雨聲傳入耳中,直到心裡。宛若有人爲她往復地奏著一首短歌,令她心花怒放,萬分歡愉。
樂聲漸漸又變得輕柔起來,更多了幾分纏綿悱惻之意。可她卻覺得心中一股悲涼之意生起,突然間風雨蕭蕭,四面俱是淒涼肅殺之象。
冰涼悽楚。
她心口頓時一陣抽痛,幾乎叫她無法呼吸。她四處尋覓,黑暗中難覓扶持之物,好在身邊漸漸傳來源源不絕的暖意,這才叫她又有了力氣。
再去聽這頂上的雨聲,雨勢仍是輕盈,樂聲仍是跳躍歡愉。
是她自己,沒來由的心中悲切,不明不白地心痛如絞。
她從來不曾體會過這樣的滋味,亦不曉得自己怎會如此。只覺得自己似被什麼東西蠱惑了一般,在萬古長夜中跋涉尋覓,大雨滂沱,耗盡氣力,可仍是欲罷不能,欲舍難棄。
她曾見過光明,可如今卻不知何處去尋。
只靠著那一點暖意支撐著,精疲力竭,沉沉睡去……
※※※※※
楚楚緩緩地睜開了雙眼睛。
天剛矇矇亮,雨已經停了。
早上晨氣沁人,可她卻一點都沒覺得寒冷。她聽到自己耳邊傳來“撲通撲通”沉穩的心跳聲,才發現自己偎是在李湛的懷裡。
他的懷抱很暖和,他身上的氣息也很乾淨,是他一夜都這樣緊緊抱著她,才叫她僥倖煎熬了過來。
耳邊的心跳聲突然快了起來,楚楚的臉也突地紅了,她想推開他,可那心痛之感似乎仍隱隱在心頭縈繞,她頓時有些捨不得。她垂下了頭,靠在李湛的懷裡,只裝作自己還睡著,餘光卻悄悄地瞥著四處。
身旁雲薄煙輕,水氣氤氳;遠處竹林如幕,爽氣迎人。這座小小的竹亭,四周圍盡是旖旎嫵媚之情!
可楚楚眼中卻滿是不可思議,噌地一聲站了起來。
原來不遠處的那顆七玄古梨,一夜驟雨後,花瓣竟然統統墜落。半落流水,半落塵土,還有幾片零落覆在鞦韆架上。
地上如覆了一片淺雪,枝上卻光禿禿的,早沒了昨日飛雪蔽日的景象。
“七玄古梨,風雨香至,雨後花落。生滅朝夕之間,當年曾被奉爲中山國國寶……”李湛在她身後,嘆息道。
他貼的這麼近,楚楚的臉又不禁紅了。好在她揹著身,李湛瞧不見。
“中山國是什麼地方?”楚楚問道。
“中山國,是從前北方一個諸侯小國,後被趙武靈王滅國,舊址便在如今趙國棘地。中山國盛載梨花,這七玄古梨,傳說本是中山國王室之寶。”
楚楚雖聽明白一些,可趙武靈王什麼的,她仍是稀裡糊塗。她懶得深究,只緩步走過竹廊,到了樹下,伸手將鞦韆架上的梨花瓣一片片拂落了,垂目瞧著遍地的落花,半晌才輕聲道:“這裡一定曾經住過一位女子……”
“大約是的,”李湛到了她身邊,微嘆道,“不曉得是怎樣一位蘭心蕙質的女子,竟能佈下這樣一座內有乾坤的竹林。”
“自然是有人爲她造的。”楚楚脫口而出。
“你怎麼曉得?”李湛問道,他想起楚楚昨夜輕而易舉穿過竹林屏障……卻聽楚楚道:“昨夜下雨時,我聽著這亭子上的雨聲,是十分歡喜開心的。若一個人那樣歡喜,定是因爲有人陪著她……”
“那你這般落落寡歡,是因爲沒有人陪著你麼?”
“你說什麼?”楚楚微微一愣。
“沒什麼……”李湛笑了笑,轉口道,“或許那位女子,天性喜歡熱鬧,所以她搭建這這亭子時,也就特意將樂聲弄得歡樂些。”
“若喜歡熱鬧,又何必幽居在此呢?”楚楚搖頭道。
“這倒也是,”李湛笑道。他也不同楚楚爭辯,只是指了指那三間大屋前,微笑道,“我們又何必猜來猜去,不如去問一問?”
“可屋裡沒人,你……”楚楚猶豫道。李湛眼中含笑,瞧著她笑而不答,楚楚頓時瞭然於心,輕叫道:“你怎可不告而入?”
“這裡看起來久無人煙,應該是荒棄已久,去瞧一瞧又何妨?”李湛笑道。他一邊走,一邊又伸出手來要牽著她。可楚楚卻見機的快,早將手袖到了身後。
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開他,可李湛卻反而笑得很開心,因爲他瞧見楚楚面上微露嫣紅,嘴角還有一絲黠笑。
她終於在他面前露出了一絲絲少女的靦腆與嬌俏。
他訕訕笑著,收回了手,走下竹廊,踩過青石板,又站到了那三間大屋前。三間屋子都未上鎖,他推開了最左邊的那間屋子。原來裡面是一間廚房,收拾得甚是整潔。打開一旁的米麪缸子,裡面都發了黴,果然是荒廢久矣。
李湛又推開了當中那間屋子。
當屋一張席榻,甚是古舊,上面沒有被褥,鋪滿塵土。兩邊皆是書架,上面書卷滿架,甚是清雅。一旁放著一張幾案,一卷竹簡展開了一半,硯臺墨跡早幹,上面還架了一支毛筆。
“咦,這筆倒是十分特別。”李湛拿起了筆,仔細端詳。
“怎麼特別了?”身後響起楚楚的聲音。她終於也按耐不住好奇之心,跟了過來。
“七國慣用的毛筆,都是以竹子爲筆管,再將狼毫綁在筆管之外。可這支筆,狼毫卻是攢在筆管之內……”李湛揮毫在幾案上寫了幾個字,連聲讚歎道,“這筆改的好,更容易掌握力道,字跡清瘦了,落筆便更加迅捷……”
“是麼?”楚楚全不在意,她瞧著案上的那捲竹簡,指著卷首的幾個字輕輕念道,“魏公子兵法……魏公子是誰?”
“是信陵君的兵書麼?”李湛從楚楚手中接過竹簡,仔仔細細瞧了瞧,忽然驚訝道:“魏公子的兵法早傳於天下,可這竹簡上寫的,卻比平常傳閱的不同。”
“怎麼不同了?”隱隱的,楚楚覺得自己心漏跳了一拍,有些心慌。
“你瞧這裡,”李湛指著書卷上面對楚楚道,“這一卷雖然只寫了寥寥百字便斷筆了,可這一段較之我以前讀過的,刪去了一些粗淺的兵法常理,又添注了許多戰事的細節,且繁複解釋……是什麼人,竟然可以批閱信陵君的兵法?這上頭寫的是第二卷,這人才剛剛批註到了第二卷,那第一卷在哪裡?”
楚楚聽著他這樣說,伸手便在書架上又取下一卷書簡:“大約也在這裡罷。”她展開書卷,看著卷首寫著“論威”兩字,便遞給了李湛:“是這個麼?”
李湛注目一看,搖頭道:“這是《呂氏春秋》,仲秋季中的論威一卷。而且這兩卷字跡大不相同,顯然不是同一個人寫得。”
這《論威》捲上的字跡濃墨重彩、蒼勁有力,可《魏公子兵法》上面的字跡整潔,筆致清拔。兩者筆跡大相近庭,極易分辨,再仔細看,後者字跡平和簡靜,隱隱然有嫵媚之致,顯是出自女子手筆。他愣了一愣:“莫非是位女子……”
楚楚到對面的書架上隨手又取下一卷,展開後遞給他:“瞧這字跡,定然也是什麼《呂氏春秋》了?”
李湛瞧了一眼,點頭道:“這《序意篇》是呂不韋爲《呂氏春秋》做的序,並非其中的一卷。”他伸手來接,楚楚卻早一步鬆了手,書卷落到了地上,全幅展了開來。李湛俯身去撿,卻見最後幾條書簡上寫了幾行字:
“餘生寥寥,已不堪念。夜旦有常,死生有命,吾能善吾生,亦能善吾死也。惟仍願無爲無形之道,能行有情有信之事,祈祝弗盈芳齡永繼,福壽綿長。秦王政十年,呂氏不韋手書。”
“這一卷《呂氏春秋》,皆是呂不韋親自手書的?”李湛微微一驚。
楚楚本不曉得呂不韋是什麼人,只是聽著李湛不住地提起這人,又想著既然這書卷喚作《呂氏春秋》,呂不韋還爲它作序,大約便是這書的撰寫之人。她輕聲道:“瞧起來這位呂不韋先生,過得不是很如意,唯一的心願,是盼著一位叫弗盈的姑娘長命百歲?莫非住在這裡的那位姑娘,便是喚做弗盈麼?”
“秦王政十年……那便是八年前……”李湛聞言沉吟道,“彼時呂不韋年已半百,又被秦王罷相,確實過得差強人意。可這位弗盈姑娘究竟是什麼人,他在潦倒之時,仍不忘手書爲這女子祈福?”
“呂不韋,他做過秦國丞相?”楚楚問道。
李湛聽到她這樣說,眉間微蹙,盯著楚楚瞧了許久,才沉聲道:“不錯,他生前曾做過秦國兩朝丞相,被封爲文信侯,秦王趙政亦曾尊他爲“仲父”。在秦國一度權勢熏天,朝綱專斷,無人敢攖其鋒。”
“生前?他死了麼?”楚楚又問。
“秦王政九年,也便是九年前,秦國長信侯嫪毐謀反,牽連了呂不韋,被秦王罷相。一年後秦王又令他遷居蜀地,又過兩年他便飲鴆自盡了。”李湛嘆息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