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澤微微一笑,雖不明其義,也不多問。他只是低下頭,在她的髮絲上輕輕一吻。盈盈心頭一悸,慌忙推開他,卻幾乎將他推出了洞外,她怕他遇險,又急忙伸出手去拉他回來。
可他立刻又順勢靠在了她身上,無論她怎麼推他,他都是巋然不動。她沒了辦法,索性曲起手指,在他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。
他也不喊疼,只是憊懶地一笑,問道:“什麼玄天渾行陣,奇奇怪怪的,你可有破解之法?”
“玄者,天也;渾行,渾天之義,渾淪而行也。天地混沌時,便有未知之力,將世間的山風水火,造成大大小小的天然奇陣,暗合陰陽,衍生五行,呼風喚雨,生雲造霧,無所不能,”盈盈輕聲道,“可歲月無情,世上石頹潭幹,樹枯草長,滄海成了桑田。大多數的地方,陣法便有了缺損,不再運轉自如,你我居住其中,便也不覺得什麼。可此處……不曉得爲什麼,卻依然完好無損……”
“這樣的天地造化之力,我又怎麼能有破解之法?”盈盈言語甚是無奈,也不曉得是因眼前非常之事、抑或是眼前這無賴之人。
“天地造化之力……”秦澤喃喃地道,“非常之陣,必容非常之物……”他這話一出,兩人同時心中一凜,彼此目光一接,秦澤低聲道:“再往前瞧瞧。”
“好,”盈盈當機立斷,“若真是玄天渾行陣,必合陰陽三三之數,每隔三個時辰,便會啓動陣法,我們小心行事便是。”
兩人沿著道路曲折朝前,可前路似乎永無盡頭。待到了月正中天,子醜交接之刻,天地昏然變色,烏雲倏地掩去月光,天空傳來陣陣雷鳴,宛若一頭神獸低吼高哮。
不多時便是電閃雷鳴,大雨如注,狹道之中,宛若洪水奔騰。好在兩人早已預作準備,在崖壁上覓了一株大松樹,避在上頭。如此歇歇走走,才發現原來這路迂迴向南,再走上一段,卻見眼前一堵石壁,上面汩汩地滲出水來,而三面皆被堵絕,再無去路。
兩人愕然相顧無言,怔怔的呆了良久。再瞧向天上,星河黯淡,啓明星將升,已是一夜將盡。
前無去路,莫非就此要困死在這裡了麼?
“走不了便不走了,”秦澤往草地上一坐,又拉了拉盈盈的袖子,示意她坐下,“我已兩日兩夜不曾睡覺,且讓我好好睡一覺。”
越到絕處,他倒越是安之若素。
“便是睡,也要先將衣服烘乾了……”盈盈微微一笑,從地上撿了兩個石塊,又攀折了幾根枯枝,擊石起火,這才席地而坐。
兩人圍著火堆,烤著衣服。火光映照著兩人的臉龐。他的臉有些微白,雙眸幽深,眉眼總有些陰鷙之感。可她呢?
盈盈垂著頭,目不斜視,嘴角微微上翹,雪白的臉頰上似乎閃動著柔和的光芒。
天爲被,地爲席,星影搖搖欲墜,似萬千火燭,將滅未滅。
天地之間,只要有她一張俏臉光彩燦爛,便令這星河又明亮起來。
更令他的心,似乎也柔和溫暖了起來……
只覺得眼前這絕境倒也別有一番趣味。
他臉上帶起了絲絲笑意,忽地身子晃了晃,朝著盈盈便倒了下去。盈盈眼疾手快,左手一伸,便抵住了他的背,微嗔道:“又要做什麼?”
“我累了……”
“累了便躺在地上去。”要賴到她的身上,又算是怎麼一回事?
“地上太硬。”他轉過頭,笑瞇瞇的一臉憊懶,突地低頭,在她的手上輕輕地親了一下。盈盈嚇了一跳,慌忙收回左手。他卻就勢便倒了下來,不偏不倚,那頭便落在了她的左腿上。
他四肢一敞,舒舒服服地將自己擺成一個大字,笑道:“快哼首曲子哄我睡,等下再下來冰雹什麼的,我可是想睡也睡不了。”
他的心裡,大約還是將盈盈當成了自己的使喚丫鬟。盈盈心中不住嘆氣,哼笑道:“我唱得那麼難聽,你不嫌麼?”
“不嫌,”秦澤笑道,“我聽過比你唱得更難聽的。”
“誰會唱得比我還難聽?”盈盈有些失笑。秦澤臉上笑容微斂,笑得淡然,輕聲道:“她已經不在了……”
“不在了……”盈盈一愣,低聲道,“任你是王侯將相,還是販夫走卒,到頭來終是難逃一死。”
一時之間,她又突然變得蕭索起來。秦澤見她神色悽苦,不禁伸出手去,去撫她的臉,笑道:“你怕我們死在這兒麼?”
“你……”盈盈伸手便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打了一下。秦澤也不生氣,收回了手,枕在她的腿上,只是始終不肯閉眼,一會笑吟吟地瞧著她,一會兒望著天際。
漸漸的,他臉上也露出了黯然之色。
盈盈見他神色有異,柔聲道:“你怕我們死在這兒麼?”
秦澤眼望崖壁,呆呆出神,半晌才嘆了口氣:“我想起了我娘。”
盈盈微笑道:“你娘……對你很好,給你餵飯吃,給你唱曲子哄你睡覺,她唱曲子同我一樣難聽,是不是?”
秦澤望了她片刻,淡淡道:“其他你都猜對了,不過那個唱歌比你難聽的,卻是另一個人,一個……同我娘一樣對我好的人。”他凝視著盈盈,低聲道:“你脾氣好待人好像我娘,你身上的梨花香也像,生起氣來卻像她。”
盈盈臉上一紅,哼聲道:“把我當使喚丫頭還不夠,還要我像你娘一般照顧你。我……有那麼老麼?”她雖出言斥責,眼光中卻孕含笑意。
“我娘一點也不老,”秦澤聲音低沉,他側過身,將頭埋在盈盈的懷裡,許久才道,“我未滿三歲她便死了,我從來也不曾見過她老了的樣子……”盈盈瞧不見他的臉面,只覺得他話裡似有哽咽之聲,心中惻然,渾然忘了他這舉動極爲失禮,只是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肩膀。
“這世上,除了她們兩人,便再沒有人對我好了。”秦澤悶聲道。
“除了她們,真的再沒人對你好了麼?”盈盈柔聲問道。秦澤身子一震,沉默良久,卻斷然道:“沒有。”隔了片刻,又緩緩的道:“就算有人對我好,那也都是有算於我。”
“莊襄……你爹對你不好麼?”
“我爹?”秦澤不屑地哼了一聲。他轉過臉,望著天邊的啓明星,淡然道:“他們有些人是畏懼我的身份,有些人是有求於我,還有些人則是要害我。這麼多年,身邊人人都是算計,我也都習慣了。”
他面上平淡,話語淡漠,絲毫不見激動,不曉得他自母親死後,自小到大,遇到了多少爾虞我詐的事情,才能如此坦然處之?
若真如此,亦難怪他對著鄭寥和谷虛懷,還有嚴充,如此毫不手軟,總要斬草除根而後快……
一想到此處,盈盈心中便怦怦亂跳。她柔聲道:“你既累了,我哼曲子,哄你睡了,好不好?”
秦澤閉上雙眼,再不出聲。盈盈又哼起那夜哼過的曲子,聽他呼吸漸長,只當他已經睡著了,卻聽他突然又輕聲叫道:“蠢丫頭……”
“什麼?”盈盈俯身問道。
“你怎得這麼蠢?”
他問的莫名其妙,盈盈不知所云,只微笑道:“我做了什麼傻事,才叫你覺得我蠢了?”
秦澤閉著眼睛,搖頭道:“你不是傻,是蠢。傻是天生的,可蠢……”他笑了笑,又道:“明知不可爲而爲之,才叫蠢。”
“可我哪裡蠢了?”
“你何必要救我?”秦澤嘆聲道,“你在老夏頭的鋪子裡見到我,便猜到我的身份了,你本該將我交給那些秦兵,可你卻偏要救我;在冷香苑時你幾次救我;方纔你若放開了手,你也不會掉到這個山谷裡來。蠢丫頭……你待誰都這麼好麼?”
“世道艱難,對人慈悲,便是對己慈悲。終究都是一樣。”盈盈心中嘆著氣,可臉上卻抿起了嘴,微微地笑著。
秦澤淡淡一笑,默而不語。盈盈向他凝視了半晌,低聲道:“其實……與爹孃分離的滋味,我也很是曉得。”
秦澤眉毛一揚,卻聽她說道:“我五歲時便到了義父身邊。那時我年幼不曉事情,驟離爹孃,日日哭鬧不休。義父便日夜將我抱在懷裡,好聲好氣地哄我,同我說故事講道理,對我極是寵愛……”
“義父如此,他的門客家將、奴婢僕役亦是如此,無人不對我愛護得無微不至。我心血來潮要學他們功夫,他們便哄著我教我,從未有人騙過我、嚇過我……便是阿谷……”
谷虛懷爲了鄭寥,殺人性命也是稀鬆平常,可因爲她在,自己幾句話便讓他自斷一臂,可見她所言非虛。秦澤清楚她的未言之義,只是一提到谷鄭兩人,她滿面懼是自責自疚之色,他輕咳了一聲,岔開了話:“那你爹孃,不管你了麼?”
盈盈眼神黯淡,垂頭默默不語,許久才道:“螟蛉有子,蜾蠃負之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