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坐在小橋的石階上,從懷裡取出破碎的杜鵑花,放在石階上,抱著雙膝,靜靜地望著它。
時而有宮女和侍衛(wèi)來來回回,可都是遠(yuǎn)遠(yuǎn)的,都不敢靠近,甚至連望都不敢望她。
一夜之內(nèi),宮內(nèi)大概早已傳遍了她的流言。也不曉得這些宮女侍衛(wèi)的嘴裡,自己可是個三頭六臂面目猙獰的東西。
待她明日離去的時候,是不是便會風(fēng)流雨散,不落痕跡?
悠悠世路,亂離多阻。待她與杜長生交待清楚,便該離開這秦王宮了。
陽光漸漸淡了,斜陽照在杜鵑花上,拖出長長的朦朧光影,那杜鵑花也變得更加支離不堪。日落月升,黑夜降臨,杜鵑花漸漸沒入黑暗中。
而趙政似笑非笑的面龐,突然在她腦海中泛涌著,一會兒明,一會兒暗,卻怎麼也消失不了。
其實也不是這一時,他分明無時不在,無刻不在她的腦海中。
若不是因爲(wèi)文信侯,他可會真的思念她麼?
盈盈聽到身後有了步履之聲,漸漸清晰,漸漸沉重。她深深吸了口氣,回過頭,便見到杜長生站在身後。
直到此刻,她才能好好地去瞧一瞧長生哥哥。許是在暗夜中,許是在盈盈面前,他本就有些衰老的面容,不知不覺更顯得蒼老,還有些衰弱。
她心中嘆了口氣,目光默默垂下,他的目光也順著她的,落到了破碎的杜鵑花上,卻頓時愣住了。
他怔怔瞧了半晌,才輕聲道:“盈盈,這……”
盈盈搖了搖頭,低聲道:“長生哥哥,對不住。”
杜長生的身子忽地一軟,抓住了欄桿。過了一會,他將自己一撐,盤坐在石階上,望著這杜鵑花出神。他眼睛裡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,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麼。
橋邊風(fēng)聲吹拂,水聲湯漾,石階上有些涼透,他似也全不覺得冷。沉默良久,杜長生方纔緩緩道:“盈盈,你自幼受人呵護,想來從未試過被人欺騙的滋味?”
“自然有人騙過我,可我記不得了……”盈盈微笑道,目光瑩瑩動人,“長生哥哥,兩相望不若兩相忘。”
“說好同心刻骨,如何輕易能忘?”杜長生喟嘆,朝盈盈看了一眼,她那明亮雙瞳中,正閃爍著聰慧的光芒。他似乎被她瞧透了一切,禁不住大聲道:“就算要忘,我也要先曉得事情的原委?!?
盈盈眼底閃過一絲溫柔的光芒,嘆氣道:“長生哥哥,你這又是何苦呢?”
杜長生身子一震,又看了盈盈一眼,卻和她滿含關(guān)懷的眼光,碰個正著。他嘴裡喃喃道:“何苦……何苦……”只覺得這數(shù)年來酸甜苦辣,紛至沓來,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。
他伸手在懷裡摸了許久,取出一支五寸長長二指寬的竹管。他的手掌在竹管上頭輕輕一拔,拔開了一個蓋子,竹管裡飄出了一陣混合著竹葉和酒香的氣味。
“虧得沒被他們蒐羅了去,”他遞給盈盈,笑道:“還記得我家鄉(xiāng)的竹枝酒麼?”
“怎會忘?”盈盈接過來,飲了一口,“從前偷偷瞧你和……”她頓了一頓,笑道:“你不許我偷聽,便拿竹枝酒哄我走的遠(yuǎn)一些。可其實我也聽不懂,只隱約聽見了什麼少國主與秦女,還有什麼牽??椗恰?
杜長生聽得有些發(fā)呆,轉(zhuǎn)過目光,望著天上的星星,再也不看盈盈一眼。盈盈望著他襤褸的衣衫,憔悴的面容,以及那一眼睛中深藏著的苦痛。
她還記得那時是春夜,滿天繁星,她瞧著一雙青年男女,也似他們現(xiàn)在一般,這樣坐在一處望著天空,去尋什麼牽牛織女星。
可好像那兩顆星星,始終未曾被他們尋見。他們兩人都有些糊塗,牽牛織女,本是夏夜纔出現(xiàn)的星,怎能在春夜被人尋見?
原來時機錯了,無論你多用心,終究還是錯了。
從前盈盈根本不懂,可此刻她竟都懂了,甚至比杜長生明白的還要深刻。
他濃濃的哀傷和遺憾,將她也感染的沉鬱起來。
突聽一縷悠揚的歌聲自南面的宮殿深處傳來,盈盈微微一怔,只聽那歌聲自遠(yuǎn)而近,緩緩而來,彷佛是慈母安慰愛子,又彷佛少女在呼喚戀人。
歌聲溫柔,星光滿天,夜風(fēng)中瀰漫著酒香,今夜好似良辰美景。盈盈不覺呆呆地聽了半晌,幽幽嘆道:“那邊,該是宮中女眷所居的宮殿,六英宮。”
杜長生黯然長嘆一聲,許久才望著夜空道:“從前我聽到的歌聲,卻比這歡喜多了?!?
歌聲突然停了,盈盈和杜長生兩人對望一眼,心中突然升起無盡的淒涼蕭索來。遠(yuǎn)遠(yuǎn)近近的宮殿裡都次第點起了宮燈。
無數(shù)盞宮燈,明明亮亮,似遠(yuǎn)似近。也不知天上有多少明星,宮殿裡有多少盞燈火,人間有多少心事。
盈盈又飲了一口,笑道:“長生哥哥,如今我酒量長了,這酒便不禁喝了。”
杜長生接過竹筒,反手倒了倒,果然一滴酒也沒了。他哂笑道:“早曉得會再遇見你,我便爲(wèi)你多釀些?!?
盈盈揚聲而笑:“不必早曉得,如今仍有良機。長生哥哥,你陪我去尋宵練劍,再日日爲(wèi)我釀酒如何?”
杜長生有些心不在焉,隨口應(yīng)道:“那你爲(wèi)我做什麼?”
“我陪你離開此處,不好麼?”
杜長生猛地轉(zhuǎn)過頭來。
一晃幾年過去,她早從未經(jīng)世事調(diào)皮的小姑娘,成了心細(xì)如髮的溫柔少女。
可她待他,仍如小時候一般真誠,未曾變過。
她瞧得透每一個人不堪的心思,卻仍對每一人都溫柔,笑容不吝介於任何一個人。
晚風(fēng)颯然,天上月光微薄,四周宮燈明亮。杜長生看見盈盈容顏醉紅,鬢邊的碎髮貼在臉頰上,顯得那樣嫵媚動人。
他忽然覺得,原來這世間男女之間的情誼,並不是只有那一種而已。
杜長生瞧著她的笑容,只覺得這份情意動人,叫他可以忘了一切,情願和這善良的少女,攜手流浪江湖去。他將地上的杜鵑花拾起,收入懷中,微微動容:“盈盈,我們當(dāng)真要……”
突聽身後一聲冷笑,有人“哈”了一聲:“有此郎情妾意,不如挾太山以超北海,還釀什麼竹枝酒?”
杜長生駭然回顧,陰黯的山石後,緩緩轉(zhuǎn)出了一條瘦削的人影。
盈盈卻只是低著頭,低低地嘆了口氣。
再擡起頭,面前赫然便是趙政冷漠陰冷的面容。
只見他微微冷笑一聲,兩道眉毛,深深地皺到一處,不滿之情,溢於言表。他一手背在後面,大步到了杜長生面前,從他手中奪過竹筒,嗅了一嗅,輕蔑地笑了笑,再將竹筒丟還給他,高聲道:“趙巽,杜長生身懷利器,意欲謀害秦王,將他拉回牢裡,再好好嚴(yán)加審問?!?
挾太山以超北海,非不爲(wèi),是誠不能也。
既然這些許小事都不能爲(wèi),他杜長生又豈能染指他趙政的東西?
盈盈霍然擡頭,瞪著他:“你,怎可這般蠻橫無理?”
“蠻橫?”趙政輕笑起來,“我身爲(wèi)秦王,連一個小人物都處置不了麼?”
“你是秦王,也要守法,豈可這般栽贓陷害?”盈盈輕輕跺著腳,“你若再欺凌長生哥哥,我便……”
“你便什麼?”趙政瞪著盈盈,盈盈雖未說什麼,卻冷冷地望著他。趙政竟被她瞪得些心虛,輕咳了一聲,轉(zhuǎn)過頭道:“聽你口音,是蜀郡人?”
“秦王明鑑,小人確是蜀郡人?!?
“那你會做什麼?”
“小人沒什麼本事,平日裡最喜歡做些雜耍的小玩意兒……”
趙政想起盈盈今晨望著杜鵑花失神,心中不舒服之意頓時又升起,又想起南瑤早上說的話,心中突地冒出一個主意。他頓時笑了起來:“南瑤雖是魏國公主,卻同我說過不少蜀郡的事情,她將要臨盆,不若……不若……讓趙高幫你安排一個閒職,你抽空去六英宮做些孩子玩的東西……”
他不能動杜長生,只怕會真的惹怒盈盈。恰好南瑤素來討厭這些江湖藝人,他便借南瑤之手,好好折騰他一頓,也叫他早些知難而退。
盈盈和杜長生卻突地一起沉默了。
趙政撞了撞盈盈的肩膀:“怎樣?我已是仁至義盡了?!?
不待盈盈說話,杜長生突地跪下,朝著趙政磕了一個頭:“多謝秦王,小人願意?!闭f著便匆匆朝著假石旁立著的趙高而去。
盈盈卻喚住他:“長生哥哥……”
杜長生倏然停下了腳步,卻沒有回頭。他手心不覺沁出了滿手的冷汗。遠(yuǎn)處歌聲又起,又飄飄而來,一落到他耳中,他便再也不願回頭了。
他高聲道:“盈盈,你的好意,我心領(lǐng)了。吃秦王一口閒飯,下半輩子都有了著落,小人著實願意。”
盈盈默然木立,望著他的隨著趙高越走越遠(yuǎn),幾乎瞧不見身影了,不禁嘆著氣,坐到了石階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