細雨拍窗,沙沙的響。
一層春雨一層暖,春夏之交,雨水特別的多,這幾日還總是到了夜間才下起雨來。
楚楚抱著腿靠在席榻上,深夜寂寂無人,惟有雨落聲。她聽著雨點輕輕地滴在窗格上,宛如有人在同她喃喃細語,宛如有人在她耳邊輕聲地喚她:“蠢丫頭……”
楚楚的眼前都是昨夜那人寂寞的身影。
他如夜色一般黑色的衣衫,蒼白譏誚的臉色,還有他似笑非笑的眼神,如排山倒海,將她重重疊疊地包圍了起來。
這世上怎會有這樣一人,只見了一眼,思念便會無邊無際,蔓延開來?
而他,又怎會突然出現在茅屋前?
若他曉得如何進入竹林,他自然曉得如何進入茅屋所在的矮林。莫非……他便是竹林的主人麼?
那竹林的屋子裡早已久無人煙,若他是主人,他爲何要棄竹林而去,昨夜又爲何不請自來?
莫非……莫非……他是爲了來見自己一面麼?
可她在這渭水邊的矮林里居住多年,若他真要見她,又曉得入林之法,爲何他直至昨日方來?
是他根本不願見她?還是……他根本就不曉得她住在這裡,直至這兩日,有什麼事情引動了他。
想來這幾日,她無非是結識了李湛與蒙茵。她雖識得李湛不過數日,可她心中卻十分清楚,李湛是決不會輕易向旁人透露她的形況的。
那麼……便只有蒙茵了。
她依稀記得那日,夏無且乍聽到蒙茵的身份時,驚慌失措的表情。莫非他……他是問了蒙茵,才循路而來麼?
而昨夜他悄立屋外,遲遲不曾叩門,究竟他是想見,還是怕見?
楚楚的心跳得飛快,腦中又亂如絲麻。她迫著自己鎮定,好好地將這些千頭萬緒能理一個明白。可她又覺得,她其實根本也不願去想清楚這事情的來龍去脈。她曉得自己的內心深處,隱隱有一個念頭冒了出來,只是她自己對這念頭,又覺得有些不知所措:
她見了他一面,距離此刻不過到十二個時辰,而這十二個時辰中,她腦子中都是他。外面是綿綿雨夜,更叫她禁不住地去思念他。
他今夜會在哪裡?他會來矮林麼,還是會在竹林等她?
他會等她麼?
他可會想念她?
而她,有一件藏在心裡的疑惑,想要問一問他。
她心裡很清楚,雖然有些不願相信,自己此刻所有的思來想去,無法抑制的思念,無非是因爲……
她想見他!
不論他會如何,她卻要再見他……
楚楚一顆心怦怦亂跳,只覺說不出的驚慌,可一想到那人,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。她心頭心血翻涌,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,蠱惑著她,支使著她,她突然從席榻上躍了下來,奔出去拉開了屋門。
夏無且恰好從自己的屋裡出來,他“哎”了一聲,想喚住楚楚,可楚楚充耳不聞,早已奔了出去。
夜幕下都是輕盈的春雨,落在身上,很快便溼了衣裳。楚楚不管不顧,丟了魂一般,漆黑中沿著去竹林的路,輕快的走著。
她終於進了竹林,又見到了那三間大屋,她見到青石板上,長竹廊上,竹亭之下,到處都是溼漉漉的,卻空無一人。
昨日盛開的七玄古梨,在風雨中,又掉落了一地的花瓣。若不是那琉璃盞還在鞦韆上,盛滿了雨水,幾乎叫人以爲昨夜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。
她一廂情願、滿懷期望而來,卻落了個空。
昨夜那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出現過。
他難以捉摸,更無處追尋。
楚楚凝注著那琉璃盞,失魂落魄的,竟不曉得尋個避雨的地方。雨點密密落下,落在亭子上,發出既歡樂又哀傷的樂曲;落在亭子四周的水面上,濺起的水花,亭子彷彿被霧籠罩一樣,又遠又淡。
陡然間大雨傾盆而下,將她一身澆得通透。她仍是木然站著,直到身上瑟瑟發抖,禁不住冷,不自覺打了一個寒顫,才聽見竹林外夏無且在大聲叫她:“楚楚……楚楚……”
她不想聽,不願聽,她想伸手捂住耳朵,可又覺得不能叫阿爹憂心。她緩緩回過神來,長長地吸了口氣,一步一步走出竹林,果然見到夏無且冒著雨,站在竹林外。
他瞧見楚楚魂不守舍的樣子,趕忙將她拉到枝葉茂密的大樹下,著急道:“你怎麼又來……”
楚楚曉得他後面的話,定然是又要約束自己,她心中的悽楚之意無以名狀,脫口而出道:“阿爹,若這些事情,你不願告訴我,那你便什麼都不要再同我說。”
“不是我不願告訴你,”夏無且跺腳,大聲道,“是你從前同我說,說來日你真的將什麼都忘了,我便要管好自己的嘴,什麼都不要告訴你……”
“我叫你三緘其口?”楚楚驚訝極了,她闔上眼,苦笑搖頭,“原來是這樣……”
莫非往事不堪回首,竟連自己,都刻意要自己捨棄從前麼?
可從前再是不堪,只要曾有過那樣一個人,她怎會捨得輕易捨棄?
夏無且追著她出來,一時情急,忘了帶上雨遮。他見楚楚在大雨中簌簌發抖,顏容憔悴,臉色更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。他瞧了瞧這竹林,火冒三丈,大喊道:“也不曉得是見了什麼鬼,我什麼都沒說,可你怎麼還是曉得跑來了這裡……”
他火氣一大,上前朝著竹子踢了一腳,指尖被竹稈撞得生疼。他抱住了腳蹲了下去,卻又似突然想到了什麼,他起身拽住了楚楚:“我也管不了這麼許多了,咱們回茅屋去,我有話同你說……”
夏無且緊緊攥著楚楚的手,扯著她往回走,楚楚眼眉低斂著,一言不發,只是由著他拉著。夏無且一邊走還一邊大聲道:“咱們回去,我要給你瞧一樣東西。”
“阿爹,你……”楚楚終於曉得應他一聲。
“你別叫我阿爹,我不是你阿爹,”夏無且揮著手,停下腳步來,懊惱道,“我那是一時糊塗,想起你從前說的話,趁著你失了記憶,逗你一逗,才讓你叫我阿爹的,哪知道你就當了真。我比你也大不了幾歲,哪能受得起你叫我一聲阿爹。”
他平日裡不是出門採藥熬藥,便是洗衣煮飯,身上也不怎麼收拾,鬍子拉渣的,臉上還常常抹滿了藥渣,實在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齡。眼下大雨中,他的鬍子粘到了一處,雨水在臉上滑過,楚楚見他皮膚甚是光滑,眉目神態果然十分年青,至多不過而立之年。
楚楚凝望著他半晌,微笑道:“可我承你多年照料,叫你一聲阿爹,也是應該的。”
“那你別說,還真是的,”夏無且腆笑道,“你不曉得,我花了多少心思,纔將你救了回來……”
“救我?”楚楚低聲道,“是因爲我胸口那一劍麼?”
“唉……”夏無且又是點頭又是搖頭,“說是我救了你,可也沒救全……”他一手扶著楚楚的肩,重重地嘆氣:“是我沒用,大概是我著急著救你,沒弄對這解藥。你從前說我這人心急容易誤事,唉……結果就……把你弄成這樣……”
有些事情夏無且不肯說,能說肯說的他卻說得顛三倒四。楚楚漸漸平復了心情,仔細梳理他說的話:“阿爹,你是說……有人刺了我一劍,你救了我,卻因爲配錯了藥,才叫我忘了從前之事的?”
“我想來想去,除了我配錯了藥,再沒旁的緣由了,”夏無且垂著頭,一字一頓,懊惱道,“你從前對我說什麼,君子慎始。差若毫釐,謬以千里……我總是記不住,才誤了你……”他雖未說什麼,可未言之意,卻便是默認了楚楚問的話。
“我竟曾同你說過這些話麼?”楚楚微笑問。
“你同我說的多了,只不過我的心思從來也不在這些大道理上,所以都忘得差不多了。”夏無且嘿嘿直笑。他又摸了摸腦袋,自言自語困惑道:“這藥方是你告訴我的,照理說是不會錯的。說實話,我到現在也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……”
“阿爹,”楚楚見他喃喃自語,遲疑了片刻,輕聲道,“你告訴我,是誰刺了我這一劍?”
“我還真不曉得是誰刺傷了你,我見到你時,你滿身鮮血躺在地上,”夏無且邁開腳步,“我按照你給的方子,好不容易救醒了你,沒出三個月,便發現你竟有了忘事的毛病。你同我說,若將來你真的什麼都忘了,你從前的事情,我切切不可告訴你,不可告訴你竹林所在,不許你飲酒……”
楚楚埋頭聽著夏無且嘟囔,一路隨著他回了茅屋。溼衣傷身,兩人各自回屋去換了乾爽的衣服,又聽見夏無且在外面叫道:“楚楚,你出來,我給你一樣東西。”
楚楚拉開門扇,只見夏無且手中捏著一個一寸寬兩寸長的白色瓶子,遞向楚楚:“這個,給你。”
“這是什麼?”楚楚接過瓶子,原來是一個以和田白玉製成的小瓶,瓶身小巧精緻,玉質也頗爲溫和細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