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見盈盈默而不答,嘆息著拉過她的手,輕輕地拍著:“那日他們救了你回來時,同我說,你爲了他耗費護心真氣,幾乎喪了性命。我那時便想殺了他,一了百了,免得日後他又拖累了你。可我又怕你醒來後怪我,只好先將他鎖起來,不叫你見他……”
“你雖然決口不提他的身分,可我聽說了呂不韋滿咸陽搜捕長安君成蟜,又見了他的言行舉止,便已猜到了□□分。一想他若死了,既給你免除了後患,也給呂不韋省了麻煩,我幾乎又動了殺念……”
“多謝清姨手下留情……”盈盈擡起頭,眼中無限意緒,凝望著薄晏清。薄晏清垂眼避過她的眼神,輕輕撫著她的秀髮,嘆著氣道:“他這個人……倒真是聰明。那日他一見阿窈端了酒水,便猜到我另有安排;聽我鄉音難改,便猜到了我的身分。現在想來,我也不該畫蛇添足,說要將這幾個丫頭送給他。如此一來,他反而猜到是我不願你們見面,更猜得我避忌著你,不敢殺了他……”
“他……確實很是聰明,愈臨大事愈有靜氣,”盈盈微微笑道,“只是生性自大蠻橫,脾氣實在是壞透了……”
“他呂不韋的脾氣難道就好到哪裡去了?”薄晏清冷笑道。她垂首望著盈盈的髮梢,過得一會兒,又是一聲長嘆:“這個秦澤……我瞧他身上也沒什麼功夫,不過想來也不必學了。旁的不說,就單是他這份吃透人心的本領,就非常人能及。可是……”
她突地聲音一頓,伸手在盈盈的肩上重重一拍,語氣變得異常凝重:“他若是普通人,倒也罷了。可他卻偏偏是那個長安君……他越是聰明,便越覺人心中難安……”
“清姨,他早已獨木難支,傷不了侯爺的。”盈盈急忙寬慰薄晏清,她的聲音堅定,令人信賴,薄晏清默默地點了點頭。盈盈的目光望向門扇,躊躇著又起了身,到了門邊,卻又似猶豫。過得許久,那門扇“咯噔”一響,薄晏清心中一凜,冷聲道:“你要去哪裡?”
“我……”盈盈遲疑地轉身,“我去見一見他,同他說得明白……””
“你不去他便明白了,何必多此一舉?”薄晏清冷笑道。盈盈咬了咬脣:“清姨,他重傷方愈……”
“那也不干你事,”薄晏清見她的手已經輕輕推開了門扇,氣惱道,“你給我站住。”
“你真要辜負你義父對你多年的心血麼?”薄晏清厲聲道。盈盈一怔,那剛剛邁出的腳步又緩緩收回:“清姨,你說什麼?”
“你曉得我在說什麼?”薄晏清冷哼道。她站起來,到了盈盈面前,默了片晌,擡起手掌輕輕撫摸著她披肩的長髮:“你義父爲了你,千方百計打聽蘼心草的下落,還修書將你託於呂不韋。那呂不韋呢,一聽說這蘼心草著落在王族聖地,便叫我搬來雍城,覓人混入嫪毐的宮禁中,處處爲你籌謀。我不計較他姓呂的是如何對我了,可我瞧得出,他對你……實在是費盡心力。可你呢……卻爲了這個該死之人不顧性命……你可曉得,那日他們從宮中帶你回來,我見著你奄奄一息垂死的樣子,心都涼了,只怕一旦救不了你,我怎麼向呂不韋和你義父交待?”
她一字一句,言辭溫軟,卻聲聲猶帶勁風,劈頭蓋天地朝盈盈逼來,聽得她整個人都有些發呆。
“好在你命大……”薄晏清又附到她的耳畔,輕聲道,“如今你尋到蘼心草,我也將要打聽到了孔周老人的下落。你熬了這麼多年,終於事有轉機,難道你真要爲了他,而功虧一簣麼?”
盈盈霎時有些怔愣。而薄晏清的聲音,幽幽的似一陣風,掠過她的耳邊:“盈盈,罷了吧!”
她緩緩地坐到了竹椅上,怔怔地望著窗外,窗外微風,吹得她鬢髮不住飄動,更吹得暮雲四合,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,四周很快便會漆黑一片。
小樓之外,自木葉修竹間望出去,四面的梧桐樹下,有數間精舍,其中一間,便是秦澤所居之處。
綠板隔欄,春日的嫩蔭滿窗,風兒還吹得一旁的樹枝,不住地往那門窗前晃動遮掩。林梢間呼呼作響,似乎有聲音也在勸她:不若罷了,罷了!
※※※※※
暮色漸漸籠罩大地,明月上了頭頂。
園中有人輕輕地掠過,到了精舍前,又停了下來。夜已深,小院寂無人聲,唯有眼前的一間屋子,映射著一盞孤燈。
是屋內的幾案上點了一支蠟燭。柔和的燈光佈滿了房屋,從縫隙裡透出來,稀稀疏疏地照在地上,落在來人的腳前。
可她站在屋前,卻沒有進去,只是一動不動地,擡頭仰望著夜空。
望著滿天星河燦爛,望著星羣漸稀漸落,望著屋內的蠟燭熄滅,望著天上的啓明星又亮了,薄霧又起了。
曙色將來,黑夜將去,而她似乎終於也下了決定,伸出手捏住門上的銅鎖上輕輕一抖,輕而易舉便將銅鎖抽了開來。
秦澤閉著眼睛,聽見銅鎖抽開的聲音,又聽到門扇吱呀的一聲被推開。他暗暗冷笑一聲,緩緩轉過身來,卻見到一條俏零零的人影,佇立在門旁。
窗外乳白色的晨霧,棉絮般沾滿了她的衣襟、頭髮。
萬籟無聲,自霧迷濛。
盈盈悄然立在門扇旁,靜靜地望著他,而漸漸的,她的目光朦朧,頭也漸漸垂下。
秦澤面上揚起了微笑,目光緊緊地望著她。也不知過了多久,笑容漸漸斂去,他長長地嘆息:“你終於還是來了。”
他心中早已預備好了千言萬語,本來待她來見他時,慢慢地說給她聽,可不知怎麼的,他到底只是嘆息了一聲。
千言萬語,他竟覺得惟有這一句,才最合心意。
盈盈黯然一笑,垂首道:“你……可好些了麼?”
她問的這話,卻是句十足的廢話。她早已見著他能說能唱,能坐能動,自然是好的不得了。可她問的這話,雖是廢話,但其中關切之情,卻點點滴滴溢於言表。
盈盈邁步進了屋子,緩緩到了榻前,自幾案上的茶壺中倒了半杯茶,送到秦澤面前。秦澤目光凝注著茶杯,既不接,也不張口,動也末動一下。
盈盈放下茶杯,嘆氣道:“咸陽這般危險,你回去做什麼?”
“我在咸陽還有些舊物,我要去取回來。”
“你取了這些東西,那……文信侯呢?”
“文信侯在秦國一手遮天,我小小蚍蜉,如何撼他這顆大樹?”秦澤早明其意,他盤起腿,坐在席塌上,嘆著氣,“我只是去取些東西。”
盈盈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的臉上,沉默了許久,輕輕地道:“我也要回咸陽去見侯爺。”
秦澤一笑,卻聽盈盈又道:“我陪你回咸陽……只是請你瞧在我同清姨皆救過你的情份上,到了咸陽,莫要對文信侯再起歹意。”
“好,”他一口便應允了。門外晨霧瀰漫進了屋子,沁得他的臉上有些冰冷,他淡淡道:“想不到我要刺殺秦王,你倒還幫著我;可我若要加害文信侯,你們卻一個兩個都要來阻止我。”他鄙夷地一笑,臉上的神色更冷峻了許多:“偌大秦國,果然人人都只曉得有文信侯,卻不曉得有秦王。”
“你何必多心?侯爺是我和清姨的家人、尊長,愛護家人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……”
“文信侯是,秦王便不是你的家人了嗎?”秦澤哼聲打斷了她。他拉長了臉,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。盈盈不知他又是哪裡不樂意,忍俊不禁:“秦王自然與我無關,你怎麼爲了這個要發脾氣……”
“誰發脾氣了,我……”秦澤訕訕地回了一句。他忽地又換了一副臉面,笑嘻嘻的道,“我既然應承了你一件事情,那你也要應承我一件事情。”
“什麼?”
“這一路上,你只許陪在我身邊,不許你趕走我,還搬出個什麼薄夫人來對付我。”秦澤笑道。
“我沒有要趕走你,是我……”盈盈欲言又止,搖了搖頭,微喟道,“我與清姨雖相識不過數日,可我曉得她的脾性,她若是真要對付你,我此刻又怎麼能見得到你……”她沉默了片晌,又道:“我答應你,陪你到咸陽前,決不會離開你。可到了咸陽,你我便……”
你我便什麼?
便分道揚鑣麼?
突然間兩人一陣沉默,誰都沒有說話,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。
但這無言的沉默,可是在告訴秦澤,她並不忍心與他分別?又或是在告訴盈盈,他亦不願多思多念。
有這一剎那沉默,只在這時,當真勝過千言萬語。
許久許久,盈盈推過幾案上的飯食,嘆氣道:“你這幾日都不曾好好用膳,此去咸陽又要在路上奔波,你好賴吃些墊墊肚子。”
“我不吃。”他將衣袖攏在身前,頭揚得高高的,閉起了眼,擺明了一副賭氣的樣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