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深秋,邯鄲城南,淇水北岸。
楚楚站在屋後的廚房內,慢條斯理地揉著手中的一個麪糰。突然外面門扇“嘭”地一聲,被人撞開。她愕然回顧,見著一個年約雙十的青衣少女,拎著一桶水,進了廚房。
“哐當”一聲,水桶被重重的放到楚楚身邊的地上,楚楚忙不迭跳開幾步,纔沒被濺出的水弄溼衣裙。那青衣少女瞄了一眼楚楚手中的麪糰,嘴角一挑,譏笑道:“等下外面來得可是好幾百號人,按你楚楚姑娘這個做法,得做到什麼時候?”
楚楚停下了手,眼睛一眨一眨地,望著那青衣少女。青衣少女瞪著她,哼道:“別瞧我,我又不是大兔子,幫不了你?!?
她嘴角微癟,似乎是想笑,可楚楚咬著脣,已先吃吃地笑起來。那青衣少女立刻瞪了她一眼,甩手便走,剛到門前,又大聲道:“好了,好了,你有救了,那隻大兔子來了?!?
話音剛落,便見一人身子頎長,身著青衫,眉宇之間,盡是英風豪氣,正是李湛。他從門外進來,與青衣少女擦身而過。楚楚急忙探出半個身子,招手道:“湛哥哥,你快來?!?
李湛大步流星地到了她的身旁,瞧著她手裡的麪糰,又瞧著一旁放著的五六個籠屜,不禁啞然失笑:“你這樣做到什麼時候?”
他的話和那青衣少女如出一轍。楚楚吐了吐舌頭,笑道:“那你還不快來幫我。”她伸手去取一旁案上的大木盆,李湛早先她一步奪了過來:“我來。”
他提過放在案下的一個袋子,倒了好大一盆麪粉,楚楚用瓢勺了水,倒在麪粉中,李湛用手慢慢地攪開,將面和水混在一起,便利索地揉了起來。
他的手法很熟練,顯然是做慣了這樣的廚間雜事的。楚楚只用靜靜地站在一旁,見著面幹了,便加水,水多了,再稍稍加些麪粉。兩人配合默契,面盆裡的麪粉被和成了麪糰。李湛將麪糰蓋了塊布,放到一旁醒著,又著手去揉第二盆麪糰。
楚楚仍是幫著他打下手,看他額間的汗珠,密佈起來,便用衣袖幫他拭一拭額頭的汗。李湛目光落下,見她正踮起了腳,便俯下頭來,用額頭去就她的袖子。
李湛的目光有隱隱的溫柔,嘴角掛著微不可見的笑容。
他的心,很柔軟,很溫馨。
就似此刻窗外明媚的日光。
很快,他便揉好了兩大團面,又將所有面團揉切成條狀,再摘成一個個拳頭大小的麪糰子,大約能有兩百來個,放了滿滿五個大籠屜。
“夠了麼?”他問。
楚楚皺著眉,搖了搖頭。他二話不說,把面袋裡的麪粉都倒進了木盆,楚楚幫著加了一勺水。他揉著揉著,面色漸漸沉重:“我用完這裡所有的麪粉,也不過再做上五十來個,明日怎麼辦?”
“明日我再想法子?!背倘恍Φ?。
“好,“李湛微一沉吟,便痛快應道,”若要我幫手,儘管叫上我?!背班拧绷艘宦?,側過頭凝目注視著他。李湛頭未曾擡起,卻笑道:“瞧我做什麼?”
“你也不問問,我怎麼去想法子?萬一我去坑蒙拐騙呢?”楚楚笑著問。李湛仍是笑道:“你做事必有自己的主意。若是哪一日,你把劍架在了我脖子上,那也一定是我有必死的理由。我定然引頸就戮,絕不問你半字?!?
他笑瞇瞇的,似在與楚楚調侃玩笑,可話語裡又有著無盡的真誠。楚楚只覺得喉嚨一陣哽咽,急忙緊緊咬住了脣。
李湛聽她沒了動靜,他回過頭來,柔聲道:“怎麼了?”
楚楚輕輕搖了搖頭,淡淡一笑:“你便這麼信我?不怕我騙你害你?”
“我二嫂近來再不勸我去軍營任職……”李湛笑道,“我無權無勢,成日遊手好閒,連我二嫂都對我死心了,有什麼好被人騙的?”楚楚妙目流波,怔怔的望著他,許久才嘆氣道:“湛哥哥,你真像我爹……”
“哪裡像?”李湛聽她語氣溫和,不由得調笑道,“一定是這饅頭做得像?!?
“饅頭做的像,”楚楚抿著嘴,莞爾一笑,“脾氣也像?!?
“那你呢?”李湛望著楚楚,饒有興致,“你像你爹,還是你娘?”
“我一點都不像我娘,”楚楚微微搖頭,她想了想,又緩緩道,“我像爹,其實……更像義父。”
“夏前輩?”李湛皺起了眉頭。
“誰?”楚楚一時有些錯愕。
“你阿爹?不就是你義父麼?”李湛面露憾色,“也不曉得他一人留在咸陽,如今好不好?”
“他……”楚楚目光一轉,笑了笑,“他不跟我們走,自然會將自己安排得極好?!?
她伸手推開窗格,望出窗外。近處是一排梨花,遠處是江水濤濤,岸邊還有一座廢棄的渡頭。屋外人聲漸漸紛雜,梨樹枝頭秋葉飄落,淇水之上秋風瑟瑟。
日光雖極明媚,四處卻盡是濃濃秋意。
一轉眼,她回邯鄲已近半年。
“我見夏前輩做事,極是隨意,與你大不一樣,”李湛眉頭深鎖,沉吟道,“你做個饅頭,多少水,多少面,幾時揉麪,幾時醒面,處處講究,許久才能蒸出一兩個……”
他目露困惑之意,可盈盈只是望著他微微一笑,並不多說什麼。
他是隻知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
夏無且並不是她的義父,行事作風怎會與她相同?可轉念想想,他那麼一個粗枝大葉的年輕男子,照顧自己數年,秋毫無犯,更沒讓自己出半點差錯,著實是不易。
當日一別,也不知將來又何以爲報?
楚楚想著夏無且的脾氣,若她一說報答,他肯定是舞著手大嚷大叫:“我可不是圖你什麼……”忽然間又想著,按說夏無且的年紀,比李湛也大不了幾歲。
可就因爲他滿臉鬍子拉扎,李湛滿口喚他前輩,自己竟也毫不起疑……
她想到這裡,以手掩脣,輕輕地笑了起來。她手上本沾了不少麪粉,這一來,便將嘴脣旁沾了一圈白白的的麪粉。李湛側目一看,楚楚好似憑空長出了一圈白鬍子似的,不禁莞爾。
“別動。”
他幫她擦拭,卻忘了自己手上的粉團,比她的還多。這一下變本加厲,楚楚的兩頰沾了一排大大小小的麪糰,好像整個臉都浮腫起來,還長了不少的瘤子。
他見自己弄巧成拙,忍俊不禁,悶悶地笑了起來。楚楚見有古怪,忙俯身對著水桶打量,笑道:“原來湛哥哥你會易容術,將我變成了一個髒老頭子?!?
“這便將你變回來。”李湛笑道。他兩三下擦淨了手,輕輕將楚楚臉上的粉團一點一點地摘掉,再用袖子蘸了水,又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擦著。
他靠的很近。
她也沒有避忌,只是仰著臉,由著他擦拭。
幾點粉末,很快便擦得乾乾淨淨,她容顏如玉膚如凝脂,仍是原來那一張俏面。李湛仔細瞧了瞧,正準備收手,眼角一瞥,卻見到她一側的額角,劉海下隱約露著一個淺淺的疤痕。他心頭一悸,忍不住便伸手,撩開發絲,用拇指揉了揉這疤痕,輕聲問道:“痛麼?”
楚楚正待說不,可不知想到了什麼,目光突地一滯,扭過了頭,不與李湛對視,只淡淡說了句:“從前的事情,我都不記得了。”
她總是在不經意時蹙起眉頭,略帶愁思。
而方纔兩人間那親密無間的溫馨,瞬間便消散無蹤。
李湛的手也懸在了空中。他微微一喟,將手背到了身後:“是麼?”
日光照在兩人中間,浮塵清揚,就好似他與她之間有一層薄絹。
很薄很薄,明明瞧得見她就在那一端,明明觸手可及??伤麉s又揭不開,吹不散。
他更明明曉得是爲了什麼,只是他不曉得如何去點破。
始終是,有一些些的怯懦。
楚楚默然垂首,良久不語。李湛一時也無話可說,一時之間,兩人俱都沉默了下來。外面的人聲,便顯得突然喧譁嘈雜起來。
只聽“吱呀”一聲,門又被人推開,有人遠遠的,“咳咳”了兩聲。
兩人轉過頭來,方纔那青衣少女正站在門邊,神色嚴肅,可眼睛卻骨碌碌地,在兩個人身上轉來、轉去。楚楚端過一旁放著的兩個籠屜,高聲招呼她:“合冬,好了!”
這叫合冬的青衣少女,卻連正眼都不看楚楚一眼,就這麼大剌剌地,從兩人中間硬擠了過去。她抱過案上另兩個籠屜,望著李湛,冷聲道:“大兔子,還有沒有?”
她神情傲慢、語氣也很是盛氣凌人??衫钫繀s很是沉得住氣,只是微笑,客客氣氣地道:“楚楚手上有兩籠,這裡一籠,我手裡還剩下一些,等下做好了便給你一起拿出去。”
“外面人都在等著。快一點,別光顧著說話?!焙隙闪怂谎?,抱著籠屜出去。李湛一臉的肅然,好似做了天大的錯事一般,由著她大聲喝斥;楚楚也渾身僵硬,抱著籠屜不敢動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