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長生被她一語道破心事,訕訕地一笑。他伸手取回竹管,仰頭痛飲了好幾口,這才面露苦笑:“我也不曉得她爲何這般針對你?當年她年幼不懂事,做錯了事,被罰過便認了,可她卻記恨在心。從前我只說了一句她不該將你丟在漁村,她便足足三個月不肯理我。她的脾氣……”
他說到這裡,頓住了口,怔了半晌,面上卻露出惶然之色:“從前,只要不提及你,旁的事情,她總是十分溫柔得體。可……可……這一年來我才發(fā)覺,我從前便沒瞧明白過她。不許我踏入宮室半步,不對我說一句話……她是秦王夫人爲了避嫌倒也罷了;可卻又不許我出宮一步,更不許我回蜀郡,還迫我做初一的玩伴,每日入宮陪他玩耍……”話語裡,帶著說不出的失望。
他茫然走到欄桿旁,仰望夜空,意興蕭索。突然回過神來,問道:“盈盈,這一年,你去哪裡了?我四處都問不到你的消息,南瑤她更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。”
盈盈嫣然一笑:“你若真要回古蜀舊地,眼下還不晚。我?guī)闳ヒ娢男藕睿c他結伴而行,到了蜀中更有清夫人照應……”她並未答杜長生的問話,只是一面緩緩說著,一面還在留意他的面色。只見他聽了“古蜀”兩字,全身突然一震,目光中的失落,登時變成了鋒利之色,可目光轉了幾轉,又漸漸地頹落了下來。
盈盈瞧在眼裡,不禁淡淡笑道:“世間有兒女情長,方能顯得英雄氣短。”
“我算什麼英雄……”杜長生雖是在笑,笑聲但卻有些酸酸楚楚的哽咽味道,“當今秦王,雖然心狠手辣,與我也算是世敵。可我倒很佩服他,似他這樣,夾在呂不韋和嫪毐之中,生生殺出一條血路,纔算得上當世英雄……”
怎得又是他?
盈盈不禁苦苦地笑了。
她身邊,無論是何人何事,到頭來總要扯到那一人身上。就好似他與她之間,萬縷千絲的青絲糾纏,永遠也斬不斷。
盈盈垂著頭,落入沉思裡,那狠辣薄情又被杜長生稱爲英雄的人,又似已活生生映現(xiàn)在眼前,從前一幕幕此刻似乎又活躍在她面前……
她要停止再想,卻又不能停止。
思緒一被牽動,五臟六腑頓時如火焰般灼燒起來。
“對了,有一件事,我想問一問你……”杜長生轉過頭來,話語未了,便瞧見盈盈靠在欄桿上,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他面露驚訝,等她歇過這一陣,詫異道:“盈盈,你是怎麼了?”
“沒什麼?”盈盈笑著撐住身子,擺了擺手,“長生哥哥,你要問我什麼?”杜長生雖然心中狐疑,但看到她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,想來不該是什麼大事。他放下心裡的驚疑,遲疑地問道:“我……是想問問你,那些……蠱,可有解藥?”
“你問我?”盈盈雙眼微睜,對他這問話極爲驚訝。杜長生滿臉尷尬之色:“這事本不該問你。可我遇到一件事情,這幾年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,想到你深通醫(yī)理,或許另有解釋不定……”
“你遇著什麼古怪事情?”盈盈聽他說得古怪,不免好奇。
“這……”杜長生面上尷尬之意更深,遲遲答不出口。盈盈見他爲難,也不欲逼迫他,只沉吟道:“阿谷出事之後,我也曾細思可有解蠱之法……我記得你同我說過,但凡落蠱,定要種蠱於心。長桑經中卻說,以蘼心草入藥再輔以霄煉,藥效可直達於心。心爲九窮之治,除非毒性太過猛烈……否則可解百毒。我想來想去,這大約也是唯一可行之法了。”
“那……蘼心草和霄煉,到哪裡才能尋見?”杜長生繼續(xù)追問。哪知盈盈卻幽然長嘆一聲:“世上雖有蘼心草,可霄練難覓……所以,這解蠱之法……也是徒然!”她望著腰間的承影,心裡不禁泛起了一陣淡淡的苦楚。
杜長生聽她這樣說,目中閃過一絲迷茫的光芒,訥訥道:“這……依你而言,到底是沒有解蠱之法?”
盈盈悽然一笑,搖了搖頭。
“那怎麼……怎麼……”杜長生愈發(fā)茫然起來,還待再問,盈盈卻輕輕以指貼脣,“噓”了一聲。
她到了杜長生身邊,兩人一起默默立在殿前,望著下面,整個人都有些出神。
雨雖然停了,可臺階下的路面上,仍積了薄薄的一層水。倒映著一片閃動的宮燈燭火,看來就彷彿就像是竹林裡水面的波光,波上的星光。
梨樹、竹亭、鞦韆、竹廊,
如今定已處處蕭索,處處悽清……
她若走了,又有誰來看顧?
她笑了笑,話語中含著淡淡的愴痛之意:“長生哥哥,你不願回蜀郡,我不勉強你。可我……也無暇再來探你了。從今往後,你……定要善自珍重。”
“你說什麼?那你去哪裡?”杜長生聽得一頭霧水。
“瑤姐姐那裡,也請你代我向她辭別。”盈盈低身一福,轉身便朝臺階下走去。
可還未走到一半,便見到一名內侍自下而上,匆匆跑了上來,到了殿門口,揚聲道:“秦王駕到……”
聲音一入盈盈之耳,她全身的血液,不禁都爲之凝結住了。
心口雖然凝滯,可她腳下卻絲毫也沒有停留,扶著一旁的欄桿,緩步而下。
宮燈燭火點點,點亮瞭如墨般的漆黑夜色。盈盈垂著眼,竟不敢去瞧清聽見任何東西,一步一步地朝下走著,待到她聽見面前有人輕咳一聲,那聲音已是近在咫尺了。
他還是一身的玄黑衣衫,就在她面前兩三級臺階處。
她在右,他居左。
她下,他上。
相隔竟不過三尺。
她心中一跳,腳下便是一軟,幾乎跌倒在地,急忙緊緊抓住了扶手。瞥眼間,模模糊糊瞧見他背在身後的雙手,動了一下。可她卻立刻朝著右邊靠了靠,不由自主地避開了。
他似乎輕輕拂了拂袍袖,又將手背在了身後。
她明明曉得,眼前這人是秦國的君主,自己需得上前向他行禮。可她卻全然沒有了禮數(shù),只顧著自己,款款而下。而他,似乎也忘了怪責臺階那一端的那個人,竟敢對秦王如此無禮。
四下無聲,只有輕輕的腳步,走得那般沉重,一聲聲震動著兩人的心絃……
兩人都只覺對方心跳的聲音,是那麼急劇。
兩人都只覺對方呼吸的聲音,是那麼短促。
可兩人的腳步,都未曾停下來,更不要說,去接觸到彼此的目光。
明明已刻意避開那麼遠,可似乎有一股暗潮在夜空中涌動,牽扯著她和他,叫人心頭如火灼般煎熬。
兩尺,一尺。
就這樣……擦身而過。
趙政不由自主,背後交握的雙掌,微微張了開。他想去握住她的手,可……已然來不及。
一瞥間,只見她仍是紫裙飄飄、蠄首深垂,露出後面一段瑩白如玉的粉頸,襯著滿頭漆黑的青絲,令人爲之目眩心動。
趙政擡起頭來,眼前杜長生縮在一旁的角落裡,南瑤夫人在殿門口盈盈下拜。她輕輕一推手中牽著的初一,初一便踉蹌著腳步,撞到他的懷裡,大聲叫道:“父王,父王……”
宮燈燭影,映著面前南瑤夫人的如夢雙眸、冰肌玉膚,那容顏之美幾令人渾然忘卻此刻尚在人間。可趙政心中,卻只覺得深深的失望。
縱便是真有天上仙子殷殷相待,卻又怎及得那心中朝思暮想之人的眼波一瞬。
可他這般思念她,她卻對他不屑一顧。
便連眼角餘光,都不在他身上閃動過。
他只想轉身回頭,卻只能在抱起初一時,微微側過頭去。
眼前燭光甚是明亮,可他已經瞥不見那紫色的人影。只有這溼潤的晚風裡,似乎還揚沁著那一縷淡淡地、有如梨花一般的香氣。
他的目光想再朝遠處探去,再去追隨她的身影,卻又畏怯不已。他抱著初一,木然了許久,露出一絲笑容:“寡人本要去探望燕姬。走到一半,纔想起小初一已經足歲,寡人竟還未爲他祝賀過,便叫改道來六英宮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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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雨已歇,雲層漸漸淡開,一輪圓月在雲際中若隱若現(xiàn)。
兩邊屋宇,漸漸疏落,從六英宮一路行來,眼前路彷佛已到盡頭。
她已走開很遠,一路走到城牆腳。四周雖罕有人出行,可依然見到不少屋所內燈火通明,笙歌處處,天時彷彿仍然甚早。
眼前的城門深閉,她已無力運氣施展輕功越過。可城門卻不知爲何,竟然被緩緩打開了,門下站出兩名秦軍,卻沒有上前來盤問她。
她微一踏步,倏然穿出咸陽城。
盈盈深深地吸了口氣,轉日四望,城外夜色深深,遠處林木搖曳,近處亂草起伏,四下渺無人跡。就只這一城之隔,卻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。
她又仰面望天,卻見陰雲之中,雲霧漂渺,暗月隱現(xiàn)。
四月初夏,夜風吹拂上她的臉面衣衫,她卻只覺的寒意甚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