兵擅興道旁,矛戟在野,戰閥不止,蜚蠹橫下。
國中當有兵變。
趙政和盈盈對視一眼,兩人皆悶然不語,過得一會,趙括低聲道:“蠢丫頭,爲我問天買一卦罷?”
盈盈默默點了點頭。她探手入懷,摸出六枚銅錢,合在手心,向天祈禱,再緩緩打開手掌。
六枚錢幣,叮叮哐哐,逐一掉到了幾案上。
坎爲水,兌爲澤,水在澤下,澤中無水,幹澤爲困。
“是困卦?”趙政神色霍地沉了下來。盈盈將錢幣一一收入懷裡,輕聲道:“坎下兌上,確是困卦。困掛九:劓刖,困於赤紱;乃徐有說,利用祭祀。”
她一邊沉思,一邊微笑道:“蛟龍未遇時,只得潛身於魚蝦之間;君子失時之際,亦只能拱手於小人之下。君王之困,在於上下不通,用剛致弱,求益反虧。困卦上劓下刖,雖然所困益深,但若能努力自濟,必得順利。若能逢及祭祀,福慶更逐日而臻。”
“祭祀……”趙政默默無語,咀嚼著她話裡的卦象之意。忽然見閣外內侍楊阜匆匆而入,高聲道:“秦王,長信侯求請,咸陽不安,屢有刺客。雍城把守嚴密,無人膽敢胡來,還請秦王早至雍城,行親政大典……”
盈盈擡起頭,瞧見趙政也正垂頭望著自己,兩人的嘴角一起露出了會心的微笑。
※※※※※
秦王政九年,三月十八。
十五日後的四月初三,便是秦王行冠禮親政的日子。嫪毐和太后一早便回了雍城的大政宮,呂不韋,昌平君和百官隨王駕同行。咸陽則由昌平君之弟,昌文君暫時主政。
趙高因爲毒傷未愈,也被留在了咸陽,未曾同行。
此刻日薄西山,秦王車駕剛剛到了雍城東門外,十里郊亭遙遙在望。
盈盈坐在秦王的王輦中,放下車窗的錦簾,回頭瞧著趙政。他身穿玄黑冕服,四平八穩地躺在寬敞的車輦內,正在閉目養神。
“你瞧什麼?”他雖閉著眼睛,卻從未錯過她的一舉一動,嘴角又露出了微笑。
“太陽落山,又是一日將盡了……”盈盈輕聲答他。趙政聽她語氣中有些悵惘之意,一拍軟榻坐了起來:“誰說太陽落山了,明明是要升起來了。”
“哪有太陽從西方升起的?”盈盈抿著嘴笑道,“我只聽說日薄西山……”
“什麼日薄西山?你瞧瞧外面,日頭分明就在山間上,難道不是日出西方麼?”趙政面上一片自得之色。盈盈見他強詞奪理,不禁啞然失笑:“好好好,日出西方,那東方諸國,齊楚燕,他們統統都去做日落之國好了。”
“齊楚燕三晉,如何能與我秦國相比?”趙政又閉上眼,面上帶起幾分不屑,聲調中更是含著無盡的嘲弄。盈盈微笑道:“我爹爹是趙國人,義父更是……”
“可你娘是秦國人。”趙政懶洋洋地打斷她。
“既然如此,七國之間,又何必分彼此……”盈盈輕喟。趙政猛然睜眼:“你說得對,等到我秦國一統天下那一日,七國便真的不分彼此了。”
盈盈聽得一怔,擡眼望去,卻見他晶亮的眸子裡透出淡淡興奮之感。
這也沒什麼,他等了這麼多年,終於等到了來雍城的這一日,再過半個月,那本應該屬於他的王權也終於要回到他自己的手中,他的眼中本就該是露著興奮的。
可此刻盈盈瞧見的更多的,卻是目光中堅定,沉穩和不易察覺的殘酷。
這凜凜的目光,所至之處,絕不僅在秦國,亦不只在趙國。
早已悄悄地,望遍了整個天下……
盈盈爲他的目光所懾,不由得暗暗心驚。卻聽王輦外,楊阜的聲音響起:“稟秦王,嫪毐並未出城迎接王駕。”
依照禮儀法度,雍城本乃長信侯嫪毐管轄之地,秦王駕臨,已先在雍城的嫪毐,須得親率所有官吏出城迎接王駕。迎出越遠,才越顯敬重秦王。若按照法度,嫪毐本要在雍城外三十里處,專候秦王王駕。然而王駕一路行過,三十里驛亭沒有迎候臣民,二十里長亭也沒有迎候臣民。
而眼前這十里郊亭,大風飛揚,官道寂寥,茫茫曠野中,除了王駕一行,也沒有半個人影。
趙政仰起頭來,望著車廂的上面,沉思了片刻,才示意盈盈爲他拉開門扇。卻見楊阜垂手立於車外,身後除了沓沓馬蹄獵獵旌旗,隨行的官吏大臣內侍宮女,一個一個都屏息凝神,不敢有一人出聲。
這長信侯,算是給了秦王好大一個下馬威。
呂不韋便在前方不遠處,他面上露出氣憤之色,下馬到了王輦之前。昌平君亦隨之趕來:“文信侯,不若我們就地紮營,請秦王歇息。老夫先入雍城,敦請長信侯郊亭如儀如何?”
“不必了。”呂不韋尚未答話,趙政扶著車扇淡淡一笑,“雍城乃我大秦祖地,我還尋不到一個住處麼?去蘄年宮。”
“蘄年宮?”呂不韋與昌平君同時一怔,卻立刻同時點了點頭。
雍城王宮氣勢磅礴,諸殿角連壁結,哪一座都不輸於咸陽宮殿。惟有這蘄年宮十分獨特,中有高臺,後有宗廟,多年來只做秦王與太子等的行冠禮之處,卻從未曾做過秦王的居所。
蘄年宮的獨特之處,更在於它是全以戰事規制所制。不但城牆高三丈,裡外兩層皆以六尺寬三尺高的石條壘砌,城牆四角還各有一座石砌的箭樓。
雖然不如其他宮殿繁華,可固如要塞,宮內還可藏人馬,經得起任何軍隊的猛攻。便是斷了糧草,四五日內也難以攻破這座蘄年宮。
雖然嫪毐心思未卜,可秦王入住蘄年宮,卻正是進可攻退可守。
王駕一路立刻朝蘄年宮而去,安然入住,可嫪毐仍是不肯露面,對蘄年宮從頭到尾也是置之不理。而整個冠禮大典也似乎如泥牛入海,遙遙無訊。
嫪毐以臣慢君,刻意冷落秦王,若按人之常情揣測,難道他是一心要與秦王翻臉?
可嫪毐這人,本就是江湖粗鄙出身,平日裡便仗著太后寵幸率性妄爲,不可以常理忖度。說不定只是因爲近日在趙姬處屢屢吃了苦頭,便賭了氣,想攪黃了秦王的親政大典,藉以報復也未爲可知。
不然他又何須敦促秦王到雍城行禮?
一連數日,上至昌平君,下至羣臣,衆人心中皆有些惴惴難安。惟有趙政仍是安之若素,日日沐浴齋戒,以待四月初三大典。
呂不韋和昌平君則頻繁出入太后所居的大政宮,一晃十來日過去,終於聽說長信侯請了筮人在宗廟前占筮,四月一日纔是秦王行冠禮的吉日,所以親政大典需得提前兩日。
“四月初一,便四月初一,也是好日子。”趙政仍是笑得淡然。
四月初一,恰好是穀雨,確然是個好日子。
細雨霏霏,楊柳低垂,漫漫秦川,處處煙雨。
蘄年宮的高臺上,呂不韋,太后與嫪毐早已久候多時。秦國羣臣分列兩側,盈盈站在更遠的人羣之中,遠遠地望著高臺之下,昌平君三揖秦王,請趙政登臺。
低沉莊重的秦樂奏起,趙政緩緩步上高臺。
他仰著頭,一步一步走上了臺階,每一步都走得都很沉著,都很穩健。蒼茫煙雨中,他一道孤寂的身影,在無盡的臺階上禹禹獨行。
待他終於到了高臺之上,他的身影高高在上,如凌絕頂,居高臨下地俯視臺下的羣臣。
昌平君身爲王族宗正,親手爲嬴政加冠。
始加緇布冠,告天下秦王已成年,將有治人之權。
再加皮弁,秦王將有徵伐之權。
三加爵弁冠,秦王將有祀權。
盈盈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,嘴脣微微顫抖,眼中卻是幾乎熱淚盈眶,遠遠地望住了趙政。而天下人的眼光,同盈盈一樣,都齊聚在秦國這位年輕的君主的身上。
一場冠禮,真的能叫趙政成爲真正的秦國之主麼?
七國皆在拭目以待。
趙政每更一冠,奉常口中便緩緩念著祝辭。待到昌平君親手爲趙政親手戴上黑紅相間的爵弁冠,奉常高聲念道:“以歲之正,以月之令,鹹加爾服。兄弟具在,以成厥德。黃耇無疆,受天之慶……”
只聽嫪毐一揚手,高聲叫道:“且慢。”
衆人愕然擡目。恰在此時,有人掩身到了盈盈一旁,同她低聲說了幾句話,又退了開去。
“兄弟俱在,以成厥德……”嫪毐皮笑肉不笑,一個字一個字地朝外蹦著,“請問昌平君,這……秦王的兄弟如今何在啊?”
天下人皆知,莊襄王生前惟有兩子,除趙政外,便是長安君成蟜,可他去年因叛秦投趙早已被呂不韋處死,魂歸九泉之下。嫪毐在這冠禮大典上有此一問,自然不安好心。
盈盈眉頭輕蹙,臺下羣臣,更皆是聳然動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