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點小傷,你胡思亂想些什麼?”李湛連忙安慰,又垂頭去看她的傷口,傷口業已凝結,顯然敷的藥已經生效。這一箭雖然穿過她的肋下,但是她自幼習武,醫術又好,這一些傷料來並不礙事。
可一瞧見她臉上悽惻傷痛,全然是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。想起她曾說“自幼到大,一切自有義父擔待,從來也不曾遇過什麼大事難事”。而眼下她身受重傷,大雪迷途,又沒了食物,重重困難之下,或者她因此一時頹喪而未定。
一念至此,他急忙脫下冬衣,裹住盈盈,柔聲道:“我見你的傷口,已經大好了。這裡已近雁門,咱們只要熬過這一陣,便沒事了?!?
盈盈微微一笑:“湛哥哥,你怕死麼?”
李湛一怔,只當她憂慮太深,急忙道:“放心,等這場雪停了,我們便啓程回雁門,等到了雁門……”他也不知將來如何,只是握住她手,向她微微一笑。
盈盈凝望他的臉,一邊伸起衣袖,替他揩拭臉上的雪絮污漬,一邊緩緩地道:“我從前一點都不怕死,可後來……我……”突然心胸之間一陣氣血翻涌,她拼命咬牙忍住,對著李湛展顏一笑。
她一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麼,目光掠過厚厚垂墜的雲層,緩緩望向極遠極遠的地方,喃喃的道:“不曉得咸陽下雪了沒有?”她的心彷彿已全貫注在天地雪白相接處,她的眼神全是寂寞,她的眼瞼逐漸闔上,過了良久良久,纔開口:“下雪也不打緊,只要不下雨便好?!?
白色的雪花,棉絮般沾滿了她的衣襟、頭髮。
風雪過處,吹起她紫衫紫袖,她的容顏就好像冰雪一般晶瑩,透明地全無表情,卻又偏偏那麼悽楚。
雪海寂寂。
天地無聲,無悲喜,無得失,無動靜。
可是盈盈知道,其間能有生死。
她不知想到了什麼,突然間笑了。她蒼白的臉上忽然綻起的那一朵笑容,就像是白雪中忽然綻開的一朵梨花。
李湛看著她的笑,他忽然覺得她心中一定很寂寞。
她一定是……
很想念那一個人。
李湛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,不禁黯然嘆道:“是我連累了你了……”
盈盈緩緩張開了眼睛。她搖了搖頭,微笑道:“湛哥哥,你沒有連累我。只要你平安,無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。”
“要你做什麼都可以……”李湛喃喃念著,突然提高聲音,“便是叫你爲了我舍了性命,你也會應允??赡怯衷鯓?,我……始終不是他。”他的聲音,有些嘶啞,他似乎已再也無法控制自己,突然間緊緊抱住了她。
“湛哥哥……”盈盈被他緊緊抱著,身子微微顫抖起來,喘息著,“李湛,我……”李湛卻抱得更緊,一點點都不願放開。
他從來都不是這樣尖刻的人,不會說一句傷人的話,不願勉強她一絲絲一分分?;蛘咭驙懘丝痰娘|寒交迫、或者是這飄灑而下的大雪,或許是她方纔悽豔的笑容。
叫他心中的酸楚、不甘、甚至於嫉妒,全部涌上心頭來。
盈盈看著他,心裡忽然充滿了愛憐。
他本來應該很開心,因爲此刻她就在他身邊。
可他卻比誰都痛苦。
因爲她的心中,在想著另一個人。
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樣的折磨,比自己心上的人,卻被另一個人取走了心,更讓人痛苦。
一顆心若是已經被人帶走了,便回不來了。
而她又能拿什麼,去回報那個一直放她在心上的人?
既然她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,那便什麼都不該再做。
李湛覺得盈盈的手,輕輕地攬住了自己的肩膀。她就這樣靠在自己的懷裡,什麼也沒說,什麼也沒做,可他的情緒,卻很奇怪地,慢慢地平靜下來。
雪更下得大了,地下的積雪又高了數寸。
他瞧見懷裡的她,緊緊皺著眉頭,似乎在忍受著什麼痛苦。他覺得很奇怪,但是看到她閉起了眼睛,似乎很快已經睡著了,面容顯得蒼白而憔悴。
可她再是憔悴,李湛的目光只要轉到她臉上,便再也移動不開。
他忍不住低頭,輕輕碰了碰盈盈的面頰。
她的臉頰冰冷,他的嘴脣貼上的那一刻,他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呼吸。李湛心中頓時一驚,急喚了幾聲“楚楚”。黯淡的天色中,只見盈盈面無血色,雙目緊閉,竟似死了一般,他伸手一探,她的脈搏呼吸竟也變得十分微弱。
天色越來越黯,雪愈下愈大,一眼望出去,但見灰茫茫的一片。
寒風呼嘯,聽來竟有如戰場上的殺伐之聲一般,四處都充滿了殺機。
白馬似也曉得此刻李湛的困境,將頭探進了兩人所在的小帳篷裡,蹭著李湛的肩膀。
李湛心更慌,意更亂。
他已無計可施,一手抱著盈盈,一手輕撫著馬鬃,默默地沉吟著。突然右掌一拍馬腹。白馬箭一般竄了出去,在雪原上奔跑,眨眼便不見了蹤影。
天色漸漸變黑,又漸漸變亮。
風雪未停,盈盈沉睡未醒。
李湛緊緊抱著盈盈,不住地爲她撣去臉上、發上和肩上的積雪。偶爾有雪花落在她的鼻尖,隨著她呼吸微微顫動。
他不曉得她爲何會傷勢這般嚴重,心中又是驚又是懼,可只要盈盈一息尚存,他便懷著一絲希望。忽地聽見,懷中的盈盈□□了一聲,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風雪之中,盈盈瞧見面前有一個瘦削而憔悴的人,似乎穿著一身玄衫,正低頭笑嘻嘻地望著她。她面上鬥現喜色,撐起了身子,顫聲道:“阿政……”
李湛聽得這呼聲,心頭不禁一酸??伤允侨崧暤溃骸俺?,是我!”
盈盈睜大了眼睛,這才瞧清楚了眼前的人。這個人瞧起來是那麼的憔悴而衰弱,面孔幾乎沒有一絲血色,抖峭的風和雪裡,他的身子便如青松一般挺直。她突然心中一個激靈,低聲道:“湛哥哥,對不??!”
李湛嘆了口氣:“你已經爲我救下了整個雁門,你已經實在不需再對我說對不住了?!?
盈盈悽然一笑:“原來你都明白了?!?
“那日我聽到你同王翦說的話,才慢慢想明白了,”李湛默默地望著風雪。他不能去瞧盈盈,若是他望著她的眼睛,他便再也不會忍心說出這些話來。他的神色很黯然:“你怕秦王將來像趙王一般自毀長城,對王翦兔死狗烹,所以請王翦對弈,藉機指點於他。你盼著他能與秦王賓主一場,成就一樁千古美談?!?
“你教呼蘭沫送冒頓去月氏國做人質,雖說重耳故事在前,可我心中不知怎得,竟想到了當年趙武靈王之事。他爲了幼子惠文王繼位,將長子公子章封在代郡??舍醽?,公子章卻引動沙丘兵變,父子先後都死在了沙丘主父宮,”他頓了一頓,繼續道,“你怕頭曼單于將來成爲他的心腹之患,又見冒頓性情毒辣,這才特意救他性命,將來牽制頭曼,叫匈奴人陷於內爭?!?
“秦王屢次陷害武安君府,甚至要殺我爹。你心中覺得對不住我……”他收回目光,哂笑一聲道,“因爲在你心中,你與他本就是一體的。無論他做對做錯,你都當成自己做的事情,無論如何都要爲他達成心願、盡力彌補?!?
“你這樣無怨無悔地待他……”李湛長嘆道,“我實在不明白,他當初怎麼就會不管不顧,刺了你一劍,要置你於死地?”
“當初……你怎麼曉得那一劍是他刺得?”盈盈低聲問道。
“我在蒙氏別莊,瞧見你們倆的神色,聽見他的說辭,多少總能猜到一些?!?
“是麼?湛哥哥,你真是聰明,”盈盈咬著嘴脣,搖著頭道,“他長於憂患,覺得世上無一人可信,無一人真心待他,所以才養成了那樣的脾氣……可那時,他真是真心信著我,決意要對我好,可……可……又以爲爲我所騙,一時衝動之下,難免……我……”
她一時哽咽,停了許久,才嘆氣道:“他那樣壞的脾氣,這六年來,也不知心中自責了多少次,又心冷了多少次。其實……他不曉得,我這條命,本就是死不足惜……”
李湛只覺得她這話最後一句說得甚是奇怪,其中似含深意,話聲中更大有溫柔纏綿之意。他忍不住酸楚,一時再也不願去想其他。
盈盈見他黯然神傷,急忙用手去撫他肩頭,輕聲道:“你可是擔心那些秦軍……他們若攻入雁門,趙國……趙國……可我也沒有其他法子了,只能賭這一把?!彼坪鹾芾酆芾?,語聲漸漸停歇,脣邊帶起一絲慘笑,但默然半晌,仍是苦笑道:“他凡事都是要贏的,可我……可我……若真要同他爭什麼東西,他……他……總是要讓著我的,”
李湛聽她說這幾句話時眼神悽楚,一顆心怦的一跳,胸口一痛,低聲道:“你不必同我爭,我都會讓著你。”
盈盈嘆了口氣,幽幽的道:“湛哥哥,你待我真好?!?
只是她心中,一定從未想過要他相讓。
李湛低聲道:“你如今……心中一定很想見他?!?
盈盈搖了搖頭,垂首道:“不,我不想見他?!彼龢O力想笑一笑,但此時此地,實是笑不出來,眼睛眨了兩眨,反而眼角有些溼潤。
李湛嘆氣道:“到了這個時候,你又何必騙我呢?”
盈盈道:“我不想見他,並不是爲了騙你,而是……而是爲了騙自己?!币幻嬲f話,一面轉過了頭去。
李湛心頭一震,因爲他已經瞧見了她眼角滑落的淚珠。過了半晌,她才緩緩轉過頭來,淚痕已經被偷偷擦乾了。她面上有微笑,但那一雙明媚的眼睛,卻已經是紅紅的了。
強顏作出的笑容,令人看了更是心酸。
她的聲音很低:“我不去見他,不隨他回咸陽,便是不願他見了我現在這付樣子。我若是見了他,便不想死了。”她本來還是要強忍著的,但忽然間,她抑制不住心緒,伏在了他身上,輕輕的啜泣:“他自幼便是孤零零的,若我死了,留了他一人在世上,那般寂寞,我怎麼忍心……我不敢見她,可我又實在好想再瞧一眼他,我只怕以後再見不到他一面……”
她輕輕的抽泣,已經變成了痛哭。
只見她滿面淚痕,蒼白的面靨被雪地所映,竟更是楚楚動人。
李湛呆了半晌,緩緩撫過她耳邊的長髮:“傻丫頭,怎麼竟說些傻話?你若同他回去。在咸陽的秦王宮裡,沒有人欺負你了,你也不必在這裡陪我飢寒交迫,又怎麼會受了這麼重的傷呢?”
又哪裡提得到一個“死”字呢?
盈盈輕輕拭去淚水,默默望著他許久,悠悠嘆了一口長氣:“你說我傻,他卻叫我蠢丫頭,他說傻是天生的,而我,卻是蠢得很?!彼従彺瓜卵郏加铋g似笑非笑,似怨非怨,輕輕道:“湛哥哥,他同你不一樣。你又仁義又豪氣,是個謙謙君子,可他……他……就是個無賴……”
她說到這裡,不自覺微微地笑了起來。
這一次,她是真的笑了,笑得溫柔而甜蜜。只要一想起那人時而無賴、時而任性的樣子,她心裡就會有這種甜甜的感覺。
爲何這世上的事總是這樣叫人無奈?
一個無賴,總是會比一個正人君子更能打動一個年輕姑娘的心?
李湛的心頭很苦澀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盈盈覺得全身疲累,眼前一片模糊,茫然之中,她笑著搖了搖頭:“他這個人,有時候聰明得可怕,有時候卻是很傻很傻。”她漸漸地,有些出神:“他從前總氣我不肯叫他一聲政哥哥。唉……他真是糊塗,哥哥便是哥哥,若是我同他做了兄妹,又怎麼能……”
她好似又有些回神,擡起頭,眼中迷迷糊糊地:“李湛,我叫了你一聲湛哥哥,你我本該就是做兄妹纔好?!?
李湛輕撫著她的秀髮,聲音更溫柔,目光更溫柔:“好,你說什麼便是什麼。我們回了雁門,我便立刻送你去咸陽見他,好不好?”他情不自禁,用雙臂擁抱住她。
兩人凝注一眼,相視一笑,笑容雖淒涼,但卻溫暖。
他從來都不想只做他的兄長、好友??纱饲榇司?,此時此刻,他早已將一切都忘了,什麼都已不再在乎了。
即便做不成兩心相印的情人,可若能做生死與共、肝膽相照的兄妹,又能差到哪裡?
只要……她能做她想做的事情,她的心中歡喜便好。
李湛抱著盈盈,站了起來,柔聲道:“無論如何,你一定要回去見他。”
盈盈只覺得全身的力氣,在漸漸地消散而去。她悽然一笑,闔起眼睛:“好……”她輕輕移動身子,將頭靠到李湛身上。
李湛抱著盈盈,在雪地上慢慢走著。
他不知走了多久,卻好似永遠也走不出這片雪海。
一眼望去,四處都是白雪,雪白耀目,時而閃爍如晶石。雪花仍繼續飄著,飄落在李湛的髮際上、睫毛上、鼻尖上,已慢慢地積少成多。
他卻連伸手去抹掉的力氣都沒有,只曉得抱著盈盈朝前走著。
而飄落的雪花,在盈盈熟睡的臉上,漸漸化開,又漸漸凝結,彷彿……蒙上一層薄冰。
蒼穹的遠方已漸漸呈灰白色,風未停,雪不再飄。
大地一片蒼茫。
遠處是馬羣的嘶鳴,西風的嗚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