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本趙政手中提著的那紫綠相間的琉璃罈子,此刻正放在幾案上。上面雕刻著無數(shù)的梨花,兩邊各有一支梨花枝探出,左側(cè)掛著一個琉璃盞,而右側(cè)的那個,卻放在了席榻上。
壇中有酒,酒在盞中,人在樽前。
可趙政,他一口都喝不下。
他只是怔怔地,望著這雕滿梨花的琉璃盞。
雖然避上了門,可那梨花淡淡幽香,仍是絲絲地從窗格間滲進(jìn)來。一瞬間,他眼前又浮現(xiàn)出一個人的影子。
她容顏清麗,笑盈盈的,坐在鞦韆架上。
微微的細(xì)雨,撒在她的眼眸中,她含笑的眼眸中,好像帶著淚。
只這麼靈思一現(xiàn)間,趙政立刻扼住自己思緒莫要再去想,可仍是壓不住的心血沸騰,令他有些方寸失措。他頓時愈發(fā)沉默了,直到外面的風(fēng)雨又大了起來,宛如撒豆子一般砸在地上,他纔像是由沉思裡忽然醒轉(zhuǎn)過來。
真是古怪的念頭,有一個人突然間就籠罩了他全身,揮之不去,忘之不掉。
哪裡都已尋不見她,可哪裡都有她。
叫他心口揪痛,嘴角發(fā)苦。
世間的事情,便是這般奇怪。偏巧是那一日,他到了渭水郊外,人來人往中,卻遇見了她。
他不是趙政,她身上有梨花香;她喚他做秦澤,他叫她蠢丫頭;她哄她陪伴他,時而也斥責(zé)他;她爲(wèi)他笑,爲(wèi)他著惱,爲(wèi)他幾番回宮,還曾……伏在他的肩旁輕輕地抽泣。
他緩緩取起面前的琉璃盞,淺淺啜了一口。
酒是苦的,就如此刻他的心一樣。
好多事情他真是想不明白,那個蠢丫頭……她的心中,好像從來也沒有自己,只想著旁人。明明一早便曉得自己居心不良,可她卻總要護(hù)著自己。
她做那一切,卻都不是因爲(wèi)他是秦王、是趙政。只是因爲(wèi)他是秦澤,他是他。
即便他將會是階下囚,她都不曾介意過。
他向來都覺得,這天下間,唯有自己纔是最重要的。可偏巧有那樣一人,卻無論如何,凡事處處都以他爲(wèi)先,將他置於她自己之上。
這樣一份情意,從前沒有,往後也沒有人會給了。
便是有人會,他也不會輕易相信。
那蠢丫頭對他的情意,就好像眼前的美酒一般,清澈見底,不染半絲塵埃。若不是她這一走,或許他永遠(yuǎn)不會如此清晰的知道,她在他的心中,究竟該是怎樣的位置。
他又自淺淺啜了口琉璃盞中的美酒,仍是苦不堪言。趙政凝注著這琉璃酒盞,心裡忽然捅起陣說不出的黯然之感。
一罈美酒,兩隻琉璃盞,本就該兩人對坐而飲,言笑晏晏。他笑瞇瞇地瞧她,而她瞧他的眼眸,一定溫柔得如春風(fēng)一般。
剎那之間,趙政突覺又是一陣虛乏的感覺,遍佈全身,一陣難言的驚悸,又泛上心頭。
窗外的雨停了,漸漸地起了霧,遮攔住了窗格門戶,又漸漸地淡了。潑墨一般的夜色中,趙政站起了身。
他持盞木然而立,突地仰頭,一口便飲盡盞中之酒。辛辣的滋味,衝下了他心中說不出的悲苦蕭索。可思念又如匕首,一刀刀劃在他的咽喉上,思緒中。
要如何,這人世間,才能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人?
又要如何,人世間能尋回她這樣一個人?
但願他從未曾遇過她。
但願她從未曾離開過他。
他又倒?jié)M了酒,對著這四面空屋敬了一敬,再將琉璃盞中的酒一飲而盡。他喃喃低語:“武安君,你一生戎馬,只盼我大秦能大出天下,可惜誤於小人之手。寡人身邊雖然沒有似你這般不世出的名將……可從今往後,仍當(dāng)盡心竭力,爲(wèi)你全了心願,爲(wèi)秦國創(chuàng)下不世基業(yè)。望你九泉之下,佑我大秦,所向披靡,蒸蒸日上。可你的曾外孫女……”
他苦笑一聲:“……那蠢丫頭的事,就當(dāng)是寡人對不住你。”
這世上又哪有秦王會對不住的人。他對不住的,難道不正是他自己麼?
而世上又有誰會對不住他,依舊仍是他自己。
若世上真有後悔這一味藥,他可願意一樣將之一飲而盡麼?
往事如煙,舊夢難尋,失去的已經(jīng)失去了,做錯的已經(jīng)做錯了,又何必再去想?再想又有什麼用?
他苦笑著,推開了門扇,邁了出去。
※※※※※
盈盈望著竹林,整個人都呆了,只覺腦際一陣空白,半晌不能作聲。大雨漸息,她站在雨中,一身溼透,夜風(fēng)吹過曠野,卻又將溼透的衣衫吹得飛起,拂拂有聲。
隔了許久,她纔回過神來,瞧見竹林旁側(cè),停著一輛極普通的馬車,車上的簾幔深垂,正是她從前坐過的那一輛。車廂裡還亮著微弱的燭光,車前的馬兒正延著長頸,靜靜地嚼著地上的草根。
車前坐著的那個人正是趙高,雨勢一停,他便揮鞭御車。只聽馬嘶聲不絕於耳,兩行車轍蹄痕印在在溼漉漉的草地上,落下兩道清晰的深痕,漸漸朝北遠(yuǎn)去。
風(fēng)停雨歇,車馬去遠(yuǎn),大地又變爲(wèi)一片死寂。
盈盈凝目眺望著遠(yuǎn)去的馬車,良久不發(fā)一語。終於身形突又掠起,寂無聲息的掠入竹林之中。
無邊黑暗,她一步一遲疑,可仍是緩緩走了下去。
只覺得心裡飄飄忽忽,整個人都彷彿變成了空的。
四野開始瀰漫薄霧,可她渾然不覺,一陣陣清淡而奇異的香氣,若有若無、若斷若續(xù)地圍繞著竹林。盈盈追隨著這熟悉的梨花香味,穿過竹林,一步步朝前走著。那香氣越來越近,終於盈盈瞧見了自己身旁出現(xiàn)了一座白牆黑瓦的大屋,可她卻朝著前面那株碩大的梨花樹,和樹下的鞦韆架徑自而去。
她緩緩走著,任憑眶中的熱淚,無聲流下,淚眼模糊中,她愣愣地,坐在鞦韆架上,默默地坐著,默默地想著。
她大約永遠(yuǎn)都無法擺脫與他的記憶了。就算她已決心就此斬斷過去再不見他,可與他的一切,仍會像影子似地依附在她的腦中,一有機(jī)會,就侵向她的心。
曾經(jīng)多想和那人一起再回到這竹林裡來,看雨過風(fēng)落,聞梨花清香。
可她與他,終究這般淺嘗輒止了。
若她從來都不曾曉得心中多了一個人的滋味,即使她永遠(yuǎn)都是一個人瞧著日出日落,即便她生機(jī)渺茫,心中也一直安寧平和。而如今,她終於又變回了一個人,卻變成了一個好生寂寞的人。
一個心裡永遠(yuǎn)無法割捨下那個人的人。
好在這樣寂寞的日子,就似眼前風(fēng)雨,就算還要煎熬上一年兩年,可所有的一切,終究都會都煙消雲(yún)散的。
盈盈坐在冰冷的鞦韆上,周圍空無一人,寒風(fēng)將她的長髮又拂散開來。她默默地倚在鞦韆上,默默地望著夜空,卻聽一旁的大屋傳來“咿呀”一聲,撕開了她面前的淡淡的薄霧。
門扇打開,一隻玄黑的鞋子,從裡面邁了出來。
※※※※※
趙政一腳邁出房門,可不知怎麼,突然間心頭只覺得被人狠狠揪了一下。他怔了怔,不假思索赫然回頭,卻瞧見漫天黑暗裡,一名纖細(xì)瘦弱的紫衣女子,無聲無息地坐在鞦韆上。
她不言不語,身影就彷彿幽靈一般,使得他驚呼一聲,手中的琉璃盞霎時跌落到了地上,裂成了一大一小的兩瓣。他的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,身子幾乎跌倒在地上。
他慌忙伸手扶地,穩(wěn)住身形,一抹額上的汗珠,掌心是溼溼的,已出了一身冷汗。再擡起來頭,只見這紫色的身影,仍在薄霧中飄飄蕩蕩。
門扇晃動的“咿呀”聲,也仍這晨霧中,不住的震盪,不曾停歇。
她坐在鞦韆上,滿身紫衣,衣裙飄飄,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。目光卻黑如點漆,亮如夜星;人雖憔悴,但卻依舊美得清麗絕俗,彷佛就從來沒有食過人間煙火一般。
她目不轉(zhuǎn)睛地望著趙政,似乎很意外,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發(fā)怔,可目光仍是清澈而溫柔,嘴角淡淡地掛著一絲淒涼的微笑。
他搞不清她是人是鬼,心中又驚又懼,扶著牆急步朝著竹林外而去,可走出十餘丈,又忍不住回頭向盈盈望去。盈盈一動不動地坐在鞦韆上,也怔怔地正瞧著他背影,兩人四目相對,不由得都癡了。
他竟停下了腳步,久久地凝望著她,心中漸漸地忘了恐懼,只是愣愣地站著。盈盈亦是癡癡地望著他,兩人竟都不知要說什麼。
被打開的門在風(fēng)中微微搖晃著,不時發(fā)出吱吱的聲響。
過了許久,只見盈盈足尖輕輕一點,朝著趙政飛了過來。趙政不曉得她要做什麼,全身一震,身子緊緊貼到了牆上,忽然看見她一隻手伸了過來。
她的手,好白,好秀氣,手腕纖秀,手指柔細(xì),一握住了他的右手,他竟忘了逃避。
趙政立刻又回過神來,想抽離她的手。可她手中微一用勁,他便掙脫不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