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楚幽幽道:“你何必這樣大脾氣?我不過是……”
李湛待她好,她亦是待李湛親密,可那是源自她對李湛無端的信任之感。她總覺得,他與她太過相似,相似的如同一隻巢中飛出的鳥兒,她天生便會親近他,信任他,依賴他。
凡事雖必其來有自,只是她此刻尚從無從知曉原因。
而她要去邯鄲,也並非是因爲(wèi)李湛。只是她想陪著阿爹去一趟。因爲(wèi)她心中比誰都清楚,在趙國一定尋不著阿爹所說的藥引。她想陪夏無且走了這一趟,也好讓他就此死心。
可他卻不由她分辨,冷聲道:“我問的是你的事情,你扯上我做什麼?”
楚楚咬著嘴脣,眼淚竟然在眼眶裡打轉(zhuǎn)。她委屈道:“可你爲(wèi)何來此?”
若他與她一點(diǎn)干係都沒有,他又何必一再地來見他。
他冷哼了一聲:“我的事情,與你有什麼相干?”他神態(tài)冷漠,似乎早忘了自己方纔是如何與楚楚脣齒繾綣,涼薄得叫人心寒。
楚楚身子微微顫抖著,啞聲道:“那你又何必問我的去向?”
他站的遠(yuǎn)遠(yuǎn)的,冷冷地不發(fā)一言,只用他陰陰的眼眸,沉沉的逼視著楚楚,就如同一隻冰冷的手,扼住了楚楚的脖子,叫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他眼中閃著不屑與譏諷,冷聲道:“咸陽西陲之地,怎比得上邯鄲氣象萬千。自然是去邯鄲的好……”
那個“好”字拖得又重又長,他說的並不是“燕齊楚三晉,又怎麼與秦國相比”這樣的話,可這話裡予取予求、喜怒無常之態(tài),卻是一般無二的。
這世上,是不是無論是何人何事,他都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?
而她,亦非例外。
楚楚心中冰涼,覺得渾身乏力,軟軟地靠在竹幾上,又覺得心口傷疤隱隱作痛。她疼痛難言,說不出話來,只能伸手捂住胸口。他微微轉(zhuǎn)頭,目光循視而下,見到她的動作,目光一顫,面上露出悔意,可仍是背過了身。
她又聽見他的腳步聲踏在竹廊上,每走一步每響一聲,都在她心口上重重地敲一下。
他是不是向來如此,想來便來,要去便去?
楚楚不曉得怎麼,輕聲道:“你……等一等。”
腳步聲仍未停止,過了片晌又緩緩?fù)O隆K纳碛霸诤诎抵腥綦[若現(xiàn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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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楚扶著竹幾,勉力站了起來。她慢慢的擡起頭,凝注著他的背影,語音微微發(fā)顫:“我胸口的那一劍……是你刺的?”
她瞧不見他的臉,卻聽得見他的呼吸突地急促起來,聽見他大聲地咳嗽著,咳了許久,幾乎都沒了力氣;又聽見他緩緩平復(fù)氣息,腳步聲又響,漸漸地遠(yuǎn)了,在竹林的沙沙聲中消失了。
而他這一去,她卻曉得他是絕不肯再來了。
楚楚苦苦地笑,她終於曉得一些她從前之事。
不過便是他刺了她一劍,要置她於死地而已。她早猜到了是他,可她根本也不在意他刺了這一劍。她只曉得,從前也好,如今也罷,她見他一眼,便被他困得死死的,他淺淺一吻,她便願將一切悲喜交在他的手上。
她對他,爲(wèi)何要這般交付相思?
他又爲(wèi)何會棄她若敝履?
若將來再不相見,若能知曉從前往事,也不失一種安慰。
從前……從前他們,究竟是什麼樣子的?
雨絲轉(zhuǎn)迷,雨勢漸漸地大了起來,打在七玄古梨的凋零的枝葉上,地上、水中、廊上、鞦韆上,盡是新新舊舊墜落的梨花瓣,瞧得楚楚眼花心顫。
花落無聲,心痛亦無聲。
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一樣?
她緩緩伸手入懷中,摸出那個小小的白玉瓶子,她想要拔開軟木塞,可突然間手一顫,那瓶子掉在了竹廊上,哧溜溜地向前滾著,瓶身卡在了縫隙裡,瓶底翹起,一擺一擺的,幾乎要掉到水裡。
春雨連綿,何時方歇?水面上盡是一圈一圈難以止歇的漣漪。
楚楚扶著長廊,茫然而立。她不見不聞不聽,更不曉得該不該去撿這瓶子。
※※※※※
半夜的寒風(fēng),吹淨(jìng)陰霾,晴空如洗,一碧萬里。
天上淺淺的殘?jiān)逻€在,日光已然出現(xiàn)。下了幾日的雨,今天總算會有陽光出來了。
矮林外桑林下,夏無且和一位青年男子站在樹影下。晨光灑在地上,草地上的雨水,發(fā)出晶瑩的光芒,光影變幻中,一條紫色的身影緩步從南面而來。
“回來了……”夏無且高聲道。那青年男子立刻大踏步迎上前來,面帶微笑,朗聲道:“這位便是楚楚姑娘麼?”
楚楚瞧了他一眼,見這男子年紀(jì)二十有餘,白袍緩帶,神情瀟灑,五官更是十分鮮亮。她輕聲道:“李湛呢?”
青年男子眼中訝異之色一閃而過,他回頭瞧了夏無且一眼,驚笑道:“莫非李兄曾與姑娘提及在下麼?姑娘如何曉得在下與李湛相識?”
“若不是他的朋友,阿爹怎會陪著閣下在此處等我?”楚楚淡然道。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青年男子微微躬身,笑道,“在下馮劫,是李兄的朋友。李兄說他與姑娘有三日之約,今日屆滿,可惜他有要事,一時抽不開身。便託我爲(wèi)他來見姑娘,不曉得姑娘心中可有決斷?”
楚楚沉默著,卻聽夏無且呵呵笑道:“反正我是一萬個願意,楚楚,咱們走不走?”楚楚見他身上揹著一個大大的包袱,顯然是做足了準(zhǔn)備,等著要去邯鄲的。她心中微微一喟,嘆氣道:“李湛……他出事了麼?”
“姑娘怎會以爲(wèi)李兄出了事情?”馮劫笑瞇瞇的,不答反問。
“我與他約好今日卯時相見。我昨夜有些事情,耽誤了時辰,此刻早過了卯時……”楚楚仰頭望天,天上雲(yún)開霧淡,日光耀目,刺得她眼眶莫名地一陣酸楚,竟久久說不出話來。她閉上雙眼,過了半晌才道:“他既答應(yīng)了來見我,便是有天大的事情,也不會變得。除非……是他遇上了麻煩,又不放心我們父女,纔會委託閣下照應(yīng)……”
“姑娘與李兄莫非……是多年至交?不然,如何對李兄知曉如此之深?”馮劫仍是笑道。楚楚面露迷茫之色,緩緩搖了搖頭:“我與他相識不過數(shù)日。我不過是……推己及人而已。若我是他,想必也會如此處事……”
“姑娘心細(xì)如髮,在下實(shí)在佩服。”馮劫嘿地一聲笑,話裡客氣十足,目光卻在楚楚臉上左右探詢。夏無且見他始終嬉皮笑臉的,嘴上還在客套,心中不耐,奪步上來,質(zhì)問道:“你方纔怎麼不同我說李湛出事了?他出了什麼事?”
“前輩,李湛被人捉走了?”馮劫又欠了欠身。
“被人捉走了?”楚楚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馮劫。馮劫微微頷首,沉吟道:“楚楚姑娘,想來是曉得李兄家世的?”
楚楚“唔”了一聲,馮劫接著說道:“他來咸陽,特地住在北郊的一個小客棧,那裡往來的人少,不會有人注意到他。前日裡,這客棧裡住進(jìn)來了一隊(duì)齊國的客商。昨日清晨,我去探望李兄,聽到他們自己幾人爭辯,說是丟了貨物。不知怎的,便鬧到了我們面前,有一個人指著李兄,非說是他拿了他們的東西……”
“他怎會拿人財(cái)物……”楚楚嘆氣道。
“李兄問心無愧,他們說要搜,也就由著他們搜。他們自然也搜不到什麼東西,”馮劫道,“可他們幾個仍是又吵又鬧,還要動手。我們覺得有些不對,便見到那個指證我們的人,身染鮮血,倒在了地上。他們便來揪住李兄,說是他殺人滅口、殺人越貨。”
“既然沒有殺人,那你們報(bào)官便是,怕他什麼?”夏無且氣憤道。
“前輩,我們不能驚動官府……”
“爲(wèi)何不能啊?”夏無且奇道,“莫非,真的是你們做的?”
馮劫苦笑不語。楚楚輕聲道:“阿爹,李大哥爲(wèi)他爹爹的事情而來,諸事必要隱蔽。秦趙兩國正在交兵,若爲(wèi)了這些許小事驚動官府,泄露了身份,豈不弄巧成拙?”
“噢,對對對,”夏無且這才恍然大悟,連連點(diǎn)頭,“官府的人都不是好東西。”他義憤填膺,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,恨極了官府的人。楚楚瞧著他,淡淡一笑。馮劫又道:“我們正欲設(shè)法脫身,客棧的掌櫃已經(jīng)尋了里正來了,里正判斷不清,便說要帶我們?nèi)ハ剃柫罡谩N覀冏焐舷仍柿怂麄儯坏瘸隽丝蜅#阋撋矶ァ?刹涣弦怀隹蜅#瑓s發(fā)現(xiàn)外面已有官兵將我們重重包圍。”
“官兵?”楚楚眉頭輕蹙。
“不錯,是咸陽令府衙的官兵,”馮劫也是眉頭深鎖,“我們動起手來,眼見難以走脫,李兄便對我說,叫我不必理他,只請我來南郊渭水旁矮林的桑樹下,見姑娘一面,若得姑娘允許,在下便爲(wèi)李兄設(shè)法,護(hù)送姑娘父女倆到邯鄲;若姑娘不肯,也決不勉強(qiáng)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