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她仍是提起罈子,給趙子服和盈盈各斟了滿滿一碗,自己坐在一旁,以手支頤,笑吟吟地瞧著面前的父女兩人。
夜風中,漂浮著淡淡的酒香。
三人心中,本都有無數的話語要傾吐,可到了此刻,竟誰都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地享受這難得的重聚時光。
過得許久,月夕才微微笑道:“心滿,你怎麼同呂不韋他們在一起?”
趙子服眉頭輕蹙,勸阻她:“既然當初公子已爲她取了名字,便莫要再喚她小名了。”
“他說不叫便不叫麼?她是我的女兒,我要怎麼喚她便怎麼喚她。盈盈,你說可對麼?”白月夕搶過話來,可終究還是不敢再喚她做心滿。
趙子服見她當著女兒,仍是一副任性賭氣的樣子,不禁同盈盈對視一眼,笑著搖了搖頭。盈盈抓著自己孃親的手:“是義父臨終前修書,將我的諸事託於文信侯,我這纔來了咸陽。”
“你聽公子的話,自然是對的。可你去見呂不韋,見這人見那人,卻不回來代郡見我們,便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們。你義父……公子……從前還讓我就當從此沒有你這個女兒了。這麼多年,我也不曉得你是好是壞,是生是……”月夕目中含淚,說到這裡,淚珠兒終於奪眶而出。
月光下只見她滿面淚痕,顯見心中傷心至極,她那蒼白的面靨被朦朧的月光所映,別是一番楚楚動人。盈盈忙站起身來,走到她身邊,抱住了她,微笑道:“娘,你瞧,我這不是好好的麼?哪有什麼生生死死的。”
月夕也不接話,只是緊緊摟著她,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。盈盈輕聲道:“你們若本沒有我這個女兒,就此不見,也沒有什麼。如今能見上一面,反添歡喜,不是麼?”
“你這是什麼話?”月夕嗔怪道,“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,怎麼就能當沒你這個女兒……”她沉默了許久,又默默地流下淚來:“我自然曉得公子他是爲我們好,可我……”
趙子服笑著接過話來:“可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,怎麼還要女兒來勸?”
他一提到“兩個孩子”,盈盈頓時輕輕地“啊”了一聲,扯著月夕問道:“娘,大哥呢?他怎得不同你們一起?”
“泱兒同你的阿璃姑姑,帶著你恪叔叔與姑姑一家,先我們一步,已經去了齊國臨淄?”
“齊國臨淄?”盈盈望向趙子服,訝聲道,“爹爹,你們……你們是終於要去蓬萊了麼?”
趙子服微微頷首。盈盈輕聲道:“你們終於肯聽義父的話,離開中原了。”她目中更露嚮往之意:“蓬萊乃是海外仙山,其上物色皆白,黃金白銀爲宮闕,珠軒之樹皆叢生;華實皆有滋味,吃了還能長生不老……”
“真有那般神奇麼?若真有長生不老的果實,我現在便帶著你去了,又何必留你在此,一家分離……”月夕目光黯然。盈盈望著母親,幾乎欲言又止,只淺淺一笑:“也不是什麼長生不老之藥,那長生果……是很有些療毒祛病的功效。只可惜六十年方纔能開花結果一次……”
“是麼?那什麼長生果對你可……”月夕心中急切,脫口而出。趙子服握住她的手,衝著她微微搖頭。月夕這才勉強笑了笑:“蓬萊遠在海外,遠離中原戰亂紛擾。實在要多謝公子有心,爲我們尋下這般好的去處,又請了朱亥朱先生去到島上,預先爲我們打理一切。”
“義父的安排,幾曾有過差錯?自然聽他的最好,”盈盈淡然笑道,“可是爹爹,你們已決意再不待在代郡了麼?”
“三年前,你李牧叔叔與匈奴一戰,滅襤國、破東胡、降林胡,匈奴已經元氣大傷。料想此後多年,只要有你李牧叔叔在,匈奴必不敢犯趙,”趙子服沉吟喟嘆,“可趙國所患,向來在內而不在外……大樹將顛,非一繩所維。如經趙國上下皆不堪守國,我已仁至義盡……”他望著月夕,目光中露出溫柔之意:“難爲你娘,身爲秦國武安君的孫女,卻陪我護守趙國的邊疆,如今匈奴之患已消,我總要爲自己的妻兒子女想一想。”
他柔情款款,月夕望著他,淚珠微幹,卻又展顏而笑。
盈盈瞧著他們兩人,又是歡喜又是羨慕,笑吟吟地道:“那你們怎麼不去臨淄,反來了咸陽?”
“是你爹爹聽說華陽君馮亭的族人,在韓國屢屢遭人唾罵,以致生活困頓。華陽君死於長平,你爹爹心中有愧,便想勸說他們,一同去蓬萊。可華陽君的族兄馮去疾,卻是個極有骨氣的人,婉拒了我們,我們不便勉強。我想著既到了韓國,便再往西來,到咸陽見一見政兒再走。”
“政兒……”盈盈輕輕唸了一聲,“娘,秦王他……叫你姑姑?”
月夕和趙子服對視了一眼,兩人霎時有些沉默。盈盈倒也無絲毫追問之意,只是微笑道:“那你們怎麼不去秦王宮尋他,反倒去了昌平君府。”
“還不是這隻老狐貍……”白月夕笑望著趙子服,“他在路上聞見那苑姬身上的香氣,認出他們是匈奴人,怕這幾個匈奴人要在咸陽搗亂,便跟了上去。誰知道一路卻跟到了昌平君府,恰好瞧見你同那苑姬過招……”說到這裡,她笑問道:“你自小也未曾見過你跳什麼舞,怎麼方纔又跳得那麼好?”
她仔細端詳著盈盈,目光中都是得意之情,頗以自己女兒方纔堂上風采爲傲。
“是義父教我的,他說我一個姑娘家,卻成日泡在藥罐子裡酒罈子裡,實在不像樣子。總要學些姑娘家該有的本事。可我天生就學不來舞蹈,他便別具匠心,爲我將舞步融入劍招中,我這才勉勉強強學會了,”盈盈想到義父握著自己的手,一招一式學會這些,不免神色黯然,“可惜盈盈不孝,再不能侍奉他了。”
“公子如此用心教你,不過是盼你能一生喜樂。你如今平安,公子九泉之下,亦得安慰。”趙子服忙安慰女兒。月夕心中卻是一直斟酌著,躊躇著,終於輕聲問出了口:“盈盈,公子將你交託文信侯,可是因爲他有法子治癒你身上的心毒……究竟是……”
盈盈掰著指頭,數了一數,微笑道:“我今年十六,到了八月初五便滿十七了,娘,你瞧我,是不是平平安安的?”
白月夕聞言,頓時站了起來,喜形於色:“是了是了,公子從前說過,你若能長到十五歲,便已是上天庇佑了。那你如今……如今……可是大好了麼?”
盈盈側過了頭,不敢與月夕雙目對視,低頭飲了一口酒,只是笑道:“你瞧我現在哪裡不好?”
月夕聽她這樣說,更是喜出望外:“你若真的好了,又何必呆在咸陽?你便隨我一起去蓬萊。我們也好一家團聚。”
盈盈一聽此言,臉色大變,雙手一顫,一大片酒水潑了出來,濺在袍上,怔怔的捧著酒碗良久不語。趙子服一直注意瞧著她的神色,見狀不免眼神一黯,面上卻忙微笑勸阻月夕:“姑娘家大了,你豈能事事勉強她?”
月夕臉上喜色漸褪,更漸漸露出失望之色,許久才嘆氣道:“你同你爹爹一樣,凡臨大事,總是不肯與我說實話。”
隔了好一會,三人始終沒交談半句。月夕凝望盈盈,盈盈卻望著別處,不敢和孃親的目光相接。
一時之間,有一種難言的靜寂與惆悵蘊斥在這小小的酒館周圍。
過了良久,盈盈微笑了起來:“我如今住在文信侯府,秦王又許我隨意出入秦王宮,我有這世人難求的尊貴,待在中原又有什麼不好?”
月夕的目光也亮了起來,她緊緊地盯著盈盈:“你怎麼會識得政兒?”
盈盈給她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,低頭道:“是我去雍城尋蘼心草時,遇見了他……”月夕與趙子服,對蘼心草一事,一無所知,卻仍覺得奇怪:“政兒去雍城做什麼?”
盈盈本也不願在父母面前多提蘼心草之事,藉著便岔開話題:“他那時瞞了我自己的身份,我也不曉得他是秦王……”
“他瞞了你身份,定是私下裡去的雍城,雍城本是王宮舊地,王族秘地據說便在雍城……”月夕方纔同女兒說話,慈愛之色遍於面上,瞧來也不過是尋常母親,可一說到秦王故事,忽然間神色凝然沉重,威嚴之氣立現,“莫非,那些傳言……”她遲疑不言,盈盈瞧見她面上的異狀,詫聲問道:“什麼傳言……可是說秦王是文信侯的兒子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