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奔行極快,便有如風(fēng)馳電掣一般,道旁的樹林,看來宛如被狂風(fēng)吹倒,一根根倒在身旁。可馮劫坐在車上,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穩(wěn),心中倒是對(duì)這趙巽的御車之術(shù)佩服了幾分。
車內(nèi)的兩人,卻仍是不開口,不說話,互不相望。車廂內(nèi)沉寂得,就好似這夜色一般深沉。
過得一會(huì),趙政輕輕咳了兩聲,抽開角落的一個(gè)小櫃子,自裡面取了一個(gè)盒子,一掀蓋子,裡面便是隱隱光華涌出,宛若月華灑滿車廂。
原來是一顆用以照亮的夜明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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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又低下頭,悄悄地去瞧楚楚。見她眉頭深鎖,側(cè)身在旁,無論這車廂內(nèi)是暗是明,她始終都是理也不理他。趙政輕哼了一聲,突地以袖掩口,大聲地咳嗽起來。
楚楚這才如夢(mèng)初醒一般,回過神來,對(duì)視上趙政漆黑的眉眼。
他正定定地望住她。也不知是明珠照射,還是他思念日久,但覺得眼前她一張俏臉,雖有些蒼白,可那勝過珠玉的光輝,叫他整個(gè)胸口都是暖烘烘的。
趙政朝著她挪了一個(gè)身位,見她並沒有說什麼,又緩緩地挪得近一些,臉瞧著一邊,手指在車廂上輕輕地敲著。
敲著敲著,便觸到了她的手指上去了。
她仍是默不作聲。
趙政笑了笑,頭再低了一些,再湊近些,一手去扶盈盈的背,一手去撫她的手。楚楚卻似嚇了一跳般地,挪開了半尺,低聲道:“你別碰我。”
趙政呆了一呆,突又展顏笑道:“你怎麼還在惱我?”他的手仍是拉在她的袖子上,低下頭在楚楚的肩上深深一聞,笑道:“讓我好好瞧瞧你的傷。”楚楚袖子猛地一扯,手掌“咚”地一聲砸在了車壁上,十分地響亮。
馮劫嚇了一跳,明曉的什麼都瞧不見,可仍是回頭望了一眼。趙高眼眸朝下瞥了一瞥,仍是不動(dòng)聲色,駕車西行。
楚楚沉著臉,低聲道:“秦王自重。”
趙政臉上微微變色,雙眉一皺,冷笑道:“秦王,秦王……你今夜拼死來救的,莫非只是秦王,不是我趙政麼?”他都已經(jīng)如此低聲下氣了,她言辭裡又何須這般涇渭分明?
楚楚淡淡笑道:“秦王今夜苦心籌謀,難道亦只是爲(wèi)了區(qū)區(qū)一名女子,而不是爲(wèi)了家國大事麼?”
趙政被她一噎,頓時(shí)說不出話來。
她從前,是怎麼也不會(huì)這般同他說話的。
她只會(huì)柔聲軟語地接他的話,叫他心裡又舒坦又受用,不知不覺地便順了她的意思。哪像如今,冷冰冰的,如箭一般,與他針鋒相對(duì)。
那便是因爲(wèi)近墨者黑了。
自然是她與那個(gè)李湛太過親近之故……
太過親近……之故。
趙政斜靠在車壁上,只見她光華之下秀髮如雲(yún),秋波盈盈,眼中俱是憂愁,卻也不知道是爲(wèi)誰心懷憂慮。他微瞇著眸子凝注片刻,忽然朝她傾過身,湊上頭去。
他的薄脣,輕輕在她的脣上啄了一下。
楚楚卻是一點(diǎn)防備都沒有,只覺得他的脣貼上來那一刻,萬千繁蕪的腦海中,突然空白了一瞬間。他陌生又熟悉的氣息纏繞在她身周,壓迫而來。
她有些驚慌,更多的是一陣惱怒,突然生出一股力氣,猛地推開了他。
目光交錯(cuò),他眼中也俱是氣惱。
氣她冷淡於他,氣她疏遠(yuǎn)於他。
惱她在自己身旁,腦子裡想的,卻是他人。
他挑起眉梢,眸中晃過一抹驕矜,倏地欺身上前,將楚楚摁在車壁上,嘴撞到她的脣上來。
“你做什麼?”楚楚別開臉,推搡他,才推開一些,他的手指便扣住她的下巴扭回她的頭,又吻了上來。
這一次,他直接抵開了她的齒關(guān)。他的手臂抓住她的胳膊,緊緊抵在車壁上,不許她逃開一些些。
雙脣糾纏,十指緊扣,點(diǎn)滴往事盡上心頭。
楚楚只覺得後背倏地撞到車壁上,一陣生疼。她又驚慌又不知所措,突地在他的脣上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趙政只覺得下脣一陣生疼,一股血腥之氣衝入鼻喉。他驚怒之下,霍地長身而起,怒道:“好啊,如今是旁人碰得,我卻碰不得了麼?”
“什麼旁人碰得你碰不得,胡說八道些什麼?”楚楚脹紅了臉,惱怒道。趙政見她幾番迴避自己,眼底還似有淚水浮動(dòng),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。他氣惱不已,袖子一拂,身子蜷到了一邊,冷聲道:“早知如此,你方纔又救我做什麼?還不如叫人把我捉了去,豈不順了你的心意?”幾句話未說完,便不住地咳嗽。
楚楚默默地瞧著他,見他咳得厲害,一時(shí)竟難以止歇。她聲音漸漸低了下來:“你……我給你的藥,你不曾服麼?”
趙政閉起眼,嘴角一掛,嘴邊的冷笑有些淒涼:“一會(huì)是同宿一室,一會(huì)便在巷子裡卿卿我我。服了又怎樣?還不是照樣能氣出病來?”
他好似有些氣糊塗了,幾句話說的前言不搭後語。楚楚卻是驀然間恍然大悟,心頭頓時(shí)如明鏡一般清澄。
楚楚咬了咬脣,自懷裡取出一方絲帕,輕輕遞了過去。趙政瞥了這絲帕一眼,竟是青色的,便同李湛的衣裳是一般顏色,更加惱怒:“誰要用旁人的東西……”
“這是我自己用過的……”楚楚長長嘆了口氣。趙政聽到她這樣說,心中一蕩,空有滿腔怒氣,竟再也發(fā)作不出,只是悶不做聲地,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。
他正欲去抹嘴角的血痕,瞧見楚楚的手,心中一動(dòng),伸手便去拉她的袖子。楚楚一怔,順著趙政微黯的眸光看去,他的手已經(jīng)捉住了她的左手。她臉色一僵,便要抽手,趙政卻大掌一翻,輕聲道:“別動(dòng)。”
她帶著傷痕的手,便被他輕輕地捧在了掌心裡。
“別動(dòng)。”他對(duì)著上面凝結(jié)的血痕,輕輕地吹著氣,一手從一旁的櫃子裡摸出一瓶白玉瓶,倒了些藥粉在她傷口上。又用楚楚的絲帕,輕輕地將她的手掌包裹起來。
他包得很慢,還有些手忙腳亂。
實(shí)在是他自小到大,從來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。
楚楚一時(shí)有些心神恍惚,忘了抽回手來,幽幽的道:“你……不必如此。”
趙政只顧著包紮她的傷口,對(duì)她的話宛若不聞。明珠的華彩照在他的臉上,他的面龐半隱其間,叫她探不清他此刻的情緒。
他將絲帕的一角折起,塞到下面,將她的手勉強(qiáng)包好。可他仍是不肯放,隔著帕子,輕輕握住她左手,但覺她全身有些微微顫抖,也不知是疼痛,還是氣惱。
他以拇指在帕子上輕輕地蹭著,默然了半晌,終於嘆了口氣,啞聲道:“若只是爲(wèi)了李牧之事,他們誰人不能做,又何須我親自來邯鄲?”說著,胸口一陣堵塞,又是猛地一陣咳嗽。
“是昨夜受了風(fēng)寒麼?”楚楚低聲問道。他擡起眼,盯了她好一會(huì)兒,才淡笑著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昨夜他就在快風(fēng)樓的小屋裡,垂目而望,樓前一舉一動(dòng),都在他的眼底。
而便是昨夜樓前巷中,曾有一紫一青兩條身影,親密得叫他瞧酸了眼、哽住了喉。
於是屋老霜寒,長夜迢迢,一夜睡不成。
有所思,有所候,有所憂,有所懼。
秋風(fēng)月冷,更深漏殘,他一身單薄衣衫,又怎能敵這晚秋寒夜,終被這舊病又纏了上來。
楚楚側(cè)著臉細(xì)細(xì)地瞧他。只見他本就清瘦的臉頰,兩邊有些微微凹陷,髮絲間偶爾夾雜了幾縷白髮,眼中滿是紅絲,神色甚是憔悴。
也不知他爲(wèi)了這一日,花了多少心思,心中又曾輾轉(zhuǎn)了多少次。
趙政側(cè)過頭來,兩人四目交投,半晌無語。
楚楚暗暗嘆了口氣,心中竟有些歉疚,還有些苦苦澀澀的,整條手臂也變得有些痠軟無力。只是任由他握著手,一時(shí)也沒有了話說。
馮劫聽著裡面叮叮咚咚地一時(shí)吵一時(shí)鬧,如今又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。他悄聲問趙高:“喂,他們從前便是這樣子的麼?”
哪知趙高只是冷哼一聲。馮劫討了個(gè)無趣,強(qiáng)笑搭訕道:“我倒是第一次見楚楚會(huì)同人爭執(zhí)……”趙高仍是閉口不語,馮劫雖無可奈何,也不能再說下去。
趙高馬鞭呼哨,不住地催促車馬,奔行更急,前面山巒起伏處隱見營火明亮。又聽得羣鴉亂噪,呀呀啞啞,夾著滿空羽翼振撲之聲,卻是這林子裡千百頭烏鴉被馬車聲驚醒,都飛了起來。
直叫得楚楚一陣心煩意亂、難以自持。趙高在外面揚(yáng)聲道:“稟秦王,前面便是楊端和的大營了。”
趙政“唔”了一聲,還未說什麼,楚楚卻突地神智一清。她眼眸閃動(dòng),默默縮回手來,低聲道:“此處已是秦軍所在,春平君絕難追蹤到此,秦王……”
“你要做什麼?”趙政整個(gè)人也似突然冷了下來,打斷了她,淡淡地道。楚楚卻不答他,只是高聲道:“趙巽,停車。”
趙高與馮劫聽聞,皆是一愣。趙高有些遲疑,可手中繮繩一緊,仍是要準(zhǔn)備喝停馬兒,便聽車廂內(nèi)趙政厲聲道:“誰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