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著說著,臉上漸漸生了憮然之色:“姑姑同我娘,也是這般對我……”他背在身後的手顫抖了幾下,將話硬生生地也忍住了。盈盈柔聲安慰道:“父母愛子之心,俱是一般無二。我爹孃義父待我,你爹孃姑姑待你,還有老夏頭待三帖,都是一樣的用心。”
她到了鞦韆旁,輕輕撫著上面那塊梨木做的板子,微微笑道:“義父也很喜歡梨花,從前在邯鄲的院子外面,也特意爲我栽了梨花,掛了鞦韆。他在我身上,不知傾了多少心力,才撫養我好好長大成人。你說,義父教我可教得好麼?”
秦澤卻在想,當初莊襄王和秦王政都曾先後爲質子,呂不韋確曾隨他們呆在邯鄲多年。只是從來也未曾聽說過呂不韋的宅子前栽過梨花。再想起盈盈說他怕有人驚擾盈盈,或者爲她另覓了居所也不定。
目光一掃,卻見盈盈雙目殷殷地望著自己,他笑著撫掌:“教得好教得好,醫術好本事大,什麼都好,就是教成了一個蠢丫頭?!?
他還要再取笑她,卻見她臉色微沉,眼神幽幽地盯著自己,沉聲道:“你爲何要將白家老宅,遷到此處?”
“爲何?”秦澤哼了一聲,“難道任由那些老兵去白府祭奠,玷污白府麼?”
“祭奠?”盈盈一怔,明白過來,嘆氣道,“他們是一番心意,怎能說得上是玷污?”
“他們哭,不過是因爲失了一名將軍??伤麄兡难e曉得,秦王失了什麼?”他伸手指著東北面,冷笑道,“若當年昭王不曾冤殺白起,秦國早已攻下邯鄲,取了三晉,北上奪燕,南下徵楚,何須今時今日尚要同韓趙兩個小國敷衍?”
當年楚國地方數千裡,持戟百萬,白起只率數萬之師與楚戰,卻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,並蜀漢,攻強趙,坑馬服子趙括。將趙國四十餘萬之衆,盡屠之於長平之下,流血成川。秦國自有白起,楚、趙皆懾伏而不敢攻秦。
可惜白起雖身所服者七十餘城,仍是功成禍侵,爲應侯範睢忌恨,設計使秦昭王賜秦王劍,逼死白起於杜郵。
秦澤揚聲道:“早晚有一日,要叫秦王追封白起,建白氏祠堂,叫天下萬民,都去拜一拜我大秦的武安君?!?
他聲音冷冷,在這寂寂深夜裡聽來格外清洌,聲聲皆有迴響。盈盈心中又是激動,又是感激,想起他如今的處境,又怎有餘力兼顧白家?可再一想,咸陽上有秦王呂不韋嫪毐,下有千萬百姓,可他的手下之人,竟能無生無息地將一座大宅移到此處,咸陽城上下無人驚動。
小小的長安君成蟜,竟能有這樣的本事,豈不是叫人匪夷所思?
若他能有如此能耐的屬下,又怎會被逼得不得已降了趙?他方纔話中之意,可是一點都未曾將趙國放在眼裡,他又怎會甘心降趙?
可那日在雍城王宮,他已直承自己是長安君;而他也曾在她面前多次露了口風,暗示自己便是長安君。甚至連睡夢中,他都是喚自己做“成兒”。
若他並不是長安君,豈非他一直都在刻意欺瞞自己?
盈盈沉默著,許久才擡起頭道,微笑道:“多謝你了!”
“謝我什麼?”秦澤笑瞇瞇地道。
“謝你如此愛護白氏一門?!彼⑿χ搅隧F韆上,一下一下地蕩著。過了許久,她才輕輕啓脣:“我五歲時,隨爹孃去了邯鄲,從此便跟著義父,先在邯鄲待了幾年……”
“是麼?”秦澤只是笑了一笑。
“我今夜也不知怎麼了,腦子裡儘想著從前小時候的事情,”盈盈笑著搖了搖頭,“義父同我說娘愛吃梨花酥,便帶著我出去買……”她笑吟吟的,不住地說起從前邯鄲城裡哪裡的小攤好吃,哪家麪館不錯,又或是哪裡好玩……
少年往事,秦澤只覺能忘便忘,此時聽她娓娓說來,邯鄲那些大小地方,自己竟都有些印象,心中古怪,真有不知人間何世之感。
他曉得她今夜見到白家的老宅,追本溯源,心中自然不免激動,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這株梨花一樣。所以他也不多問,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望著她,偶爾應上兩句。
她講得倦怠了,便再不說話,只是輕輕地蕩著自己。有時秋波一轉,見到秦澤眼中的笑意,兩頰便會紅起來,又會含笑默默的垂下頭去。
竹林老屋,月光梨花。
她蕩著鞦韆,他在一旁笑,人生若此,可會算是無憾了麼?
怕只怕人間好景,總是不長。
果然月色又頻頻被烏雲遮住,夜風吹來,寒意頗重。
盈盈覺得手有些冷,微微一抖,不知碰到什麼東西,她垂頭一看,卻嚇得驚叫了一聲。秦澤急忙衝上前來,她想都不想,伸手便環住了他的腰,撲到了他的懷裡。
她仍記得那日在那懸崖下,他曾將她圈在懷裡,緊緊地護著她。
而這世上唯有一件事情,會叫她這樣驚慌失措。
秦澤輕輕伸指一彈,將一隻粘在鞦韆繩索上的蝴蝶,彈到了地上。
天冷夜寒,那蝴蝶早已死的僵了,只不過是空有軀殼罷了。
秦澤抱著她,她呼出的氣息打在他的心口,能感到一絲暖和。他不自覺地,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,雙手滑下輕撫著她的肩膀,安慰道:“一隻死蝴蝶而已?!?
盈盈仍是將頭埋在了他的懷裡,緊緊地抱著他的腰,聲音哽咽:“它死了……”
原來一隻死了蝴蝶,比活著的更叫她害怕。
秦澤扶著她的肩,蹲了下來,微笑道:“別怕,已經趕走了……?!?
盈盈輕輕擡起頭來,她已然鎮定了下來,可鼻子仍是有些紅;她的眼睛亮亮的,還有些水氣蘊含在內,仍是那樣楚楚可憐。她收回了手,放在梨木板上,有些羞澀,仍有些心有餘悸。
“死蝴蝶有什麼好怕的?”秦澤取笑道。
“我……小時候見過一隻蝴蝶死了,自那以後便很怕它?!庇瘽瓭兀f得有些艱難。許是因爲這死蝴蝶的緣故,她有些侷促,有些不安,手在梨木板上輕輕的摩挲著,不知應該放在哪裡纔好。
她突地覺得右手中指一痛,急忙將手抽回一看,原來那鞦韆的木板,風雨侵襲,有了損壞,上面有木刺翹起。她的手摸來摸去,一個不注意,其中一根木刺便刺入了手指裡。
她想將木刺□□,可秦澤早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。
她方纔見到蝴蝶,已經很失態了,此刻又怎能再任性一次?盈盈輕輕掙扎,想要掙開他的手,只是她忘了,自己坐在鞦韆上,無論她怎麼掙扎,那鞦韆晃啊晃得,都顯得她並不太用力。
反倒是有些欲迎還拒。
浮雲又開了,月光朦朧又蒼白,四下寂靜,只有梨花的香氣暗暗浮動。
秦澤的手很有力,握得很緊:“讓我瞧瞧,怎麼回事?”他小心翼翼地拔出木刺,眼瞧著一滴血涌出,忽然之間,他又垂下頭輕吮她指尖的血珠。
小時候她受傷,爹孃義父似乎也都曾這樣待過她。可爲何他同他們一模一樣的動作,卻叫她整個人都慌了呢?
從頭,到腳,她的手,甚至她的心,都是酥酥軟軟的,叫她又害怕,又歡喜。
她不曉得怎麼拒絕,似乎也不想拒絕。她垂著頭,秦澤聽到她心跳的聲音,他又覺得自己的心也在跳,跳得比她還快。
他親吻過許多美麗的姑娘,也撫過不少年輕而柔軟的胴體;可很少這樣,因爲她的心跳,而讓自己的心也跳得慌張起來。
這一種難以控制的悸動,竟叫他有些遲疑,有些畏懼,有些緊張,更有一種他自己難以明白的不知所措。
可盈盈卻突然明白了,爲何他心跳得爲什麼如此快?似乎也明白了他心裡在想著什麼。
她的身子微顫,轉過頭去,眼眸不敢與他相接,想要將手掙脫出來??汕貪蓞s似也明白了她明白的,他輕輕擡起她的下巴,輕輕地低下頭,緩慢而柔軟地吻住了她。
又是突如其來,又叫她無從防備。
他不是答應了不再欺負她了麼?
她想推開她,可她又忘了,她是坐在鞦韆上的。她再用力,推得再遠,可他只要手臂一環,微微用力一拉,又會將她拉入了懷裡。
“蠢丫頭……”他低喃著,雙臂始終牢牢地扣著她,與她脣齒交纏。盈盈的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裳。她想掙扎,卻覺得自己快要失去神智,甚至覺得自己糊塗地想要去迎合他。
她慌得又想緊緊咬住自己的脣,可她每一次努力,都被他輕輕地頂開,將她的每一絲一毫都霸佔著。
他炙熱的吻,鋪天蓋地而來,無處不在,她無處可逃。
她只覺全身都像浸在一池暖融融的春水中,飄飄蕩蕩,恍如夢中,又喜又慌,竟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。
秦澤雙手扶住她纖細的腰,覺得她整個人都已軟在自己的懷裡了??珊鋈婚g,兩粒晶瑩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流落,落到他的臉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