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虧得你想明白了,”馮劫笑道。蒙茵終於想通了些事情,極是興奮,沒顧上馮劫話裡的揶揄之意,低聲道:“這便是了,難怪她住的矮林那般古怪。你等下便告訴李湛,你親眼見得她……”
“那些旗子本就是按陰陽八卦的方位布的,李兄若問她,她只要將一切都推在原來佈陣之人的身上便是,”馮劫嘆氣道,“你當李兄會信麼?”
“事實如此,不由得他不信?”蒙茵十分篤定。馮劫搖頭笑道:“兵法有云,僞作不知不爲,靜不露機,雲雷屯也。李兄定然別有打算,這才故作……”
他忽覺身邊的蒙茵沒了動靜,扭過頭一瞧,卻見蒙茵眼眶紅紅的,臉撇在一旁不言不語。
這女孩子的心思,真叫奇怪,一時喜一時急一時又不聲響了。如楚楚那般深不可測麻煩,可若蒙茵這般喜怒無常也是叫人招惹不起。馮劫實在是覺得莫名其妙,不曉得自己又是哪裡說錯話了,乾脆住了口,什麼都不說。
他雖然見多了女閭里賣笑的姑娘,可他卻並不太懂姑娘家的心思。他不曉得,他方纔說的那幾個字,卻叫蒙茵的心中,不知不覺想得極遠極遠。
她總覺得,喜歡了一個人,本就該是要坦坦蕩蕩。她會對那人坦誠相待,也定要對那人窮根究底,兩人之間決無半點私隱纔對。所以她纔會去代郡查問李湛的身份,曉得他來咸陽時便跟蹤他的去向。
她纔會去大聲質問楚楚對李湛的心意。因爲她是從來,都不會揣著明白裝糊塗的。
可李湛呢?
當初她質問楚楚,他卻替楚楚解圍,他根本根本不在乎楚楚對他是否坦誠。他真的,會對楚楚的一切,是僞作不知不爲麼?
她曉得李湛是一個聰明人,可若一個聰明人,真的到了故作糊塗的地步,除了靜待時機,將來反戈一擊,可還會有別的緣由?
會不會是,他心甘情願地受人矇蔽?
又會不會是,因爲他怕極了會失去一個人,纔要這般自欺欺人?
因爲在乎,便無需清楚。
情深若能刻骨,難道亦真的可以令人糊塗麼?
可不論李湛如何,她心裡卻清楚地曉得,楚楚是連一句喜歡不喜歡李湛,都不願意答的。
忽然之間,蒙茵心中酸楚難以自抑,兩行清淚自眼角緩緩滑落下來。她再理會不得什麼試探楚楚,更顧不上馮劫正在身旁,轉身便朝著身後的暗林沖了出去。恰好不曾瞧見,那咸陽令獄的大門打開,一名衙役正引著李湛,邁出門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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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場偌大,楚楚立身在幾面旗幟之中,裙子隨著旗幟飄動,夜風中颯颯作響。她聽見遠處有人在喚她:“楚楚……”
她連忙回過身,見到李湛已從咸陽獄的大門中邁出,又朝她飛奔而來。她面露欣喜,從一旁的旗桿下閃身而出,輕聲道:“我在這裡。”
陡然間風聲颯然,玄衣蒙面人一劍其勢如風,自楚楚胸前襲到。
李湛正趕到跟前,立刻反手揮掌,將楚楚身子平平推出,他跟著向後縱躍,將她扶住。蒙面人縱身上前,這一劍卻正刺向李湛面門。李湛隨手抓起一旁的旗桿,劃了一個極大的圓圈,直卷蒙面人手中的長劍,他手中旗桿再一揮,頓時便將蒙面人的長劍撥了出去。
那玄衣蒙面人瞧了瞧空無一物的雙手,一掌拍向李湛。李湛橫跨一步,左掌擊出。兩人雙掌相交,砰的一聲,兩人各自後退幾步,立在了地上。
玄衣蒙面人用足尖從地下挑起掉落的長劍,仍是一言不發,手挽一沉,欺進一步,一劍削向李湛的雙眼。他劍法固然犀利,可李湛反手拔過旗桿格去,亦是迅速之極。眼見這蒙面人的長劍又要被他旗桿挑飛。哪知蒙面人動作極快,長劍圈轉,倏地便向李湛頸中劃來。
這一招狠厲非常,旨在取人性命,李湛向後連縱三步,方纔避開長劍。那蒙面人又乘勢直上,刷刷數劍,攻勢迅捷。
他一劍狠似一劍,似乎一心一意,招招須殺李湛而後快。李湛手中接連拔過幾支旗桿,皆被他連連削斷。蒙面人佔了先機,步步緊逼,再不肯鬆手。李湛卻有些左支右絀,搶不到喘息之機。
楚楚瞧著兩人,眉頭緊蹙,不經意間,腳下輕輕踏出了一步,將自己隔到了蒙面人與李湛之間。可只這小小一下,三人的立足的方向立時隨之一變,李湛竟突地完全脫出了對方劍鋒威力之外。
李湛一得良機,立刻臂上使力,手中旗桿對著蒙面人襲面而去。這一招勁風撲面,蒙面人本已無招可擋。可不料他身形微動,“蓬”的一響,一蓬青紅色的火焰,竟從他的左手中飛出。
旗幟沾著這蓬火焰,立時化爲飛灰,無影無蹤。那人手中一揚,又是一股火焰飛出,直朝李湛而來。
李湛退讓不及,手中更無遮擋之物,他避無可避,只聽見楚楚驚呼失聲道:“湛哥哥……”飛身便撲到了李湛的身上。
李湛聞聲突地一愣,竟顧不上回護,只是垂頭朝她望去。
只這瞬息間,那火焰幾乎要灼到楚楚的身上。蒙面人卻回手一掌,又將火焰收入了袖中。
他縱身躍起,提劍自李湛身旁刺來。他乘隙而入,長劍直指李湛要害,可沒料到楚楚又急轉過身來,攔在了李湛身側。
蒙面人不知爲何,似乎極是忌憚楚楚,急忙一劍回撤,劍鋒從楚楚的左臂上劃過,頓時一片鮮血淋淋。
李湛驚怒交加,一掌擊向蒙面人。蒙面人側身躲避,掌風掀起了他蒙面黑巾的一角,清清楚楚瞧見他下巴上皮膚光滑,一根鬚子都無。而李湛卻帶著楚楚,身形一閃,悄然退後,直退入身後的暗林裡。
蒙面人再不追趕,凝目瞧向手中的長劍,一抹鮮血在劍身之中。他呆立夜空半晌,突地縱身躍起,躥入林間,霎時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李湛見蒙面人已退,長長透了口氣。他轉過身,見楚楚倚在樹上,秀眉微蹙,若有深憂,手臂上更是鮮血淋漓。
他連忙自懷中摸出金瘡藥,方將藥敷上,楚楚便疼得抖了一抖,李湛手腳更輕,再撕下自己衣襟,爲她包紮傷口。
楚楚微微頷首:“李大哥,多謝你!”
李湛摸過她的手,才發覺她掌心中都是冷汗,他嘆氣道:“是我不好,叫你擔驚受怕,又受了傷……”
楚楚輕輕抽回了手,低聲道:“那人一心要殺你,我真怕是我……”
她流了不少血,面色都有些慘白。李湛又是憐惜又是自責,他淡淡笑了笑,輕聲道:“方纔,我聽到你叫我湛哥哥……”
楚楚一怔,竟不知如何答他。她遲遲說不出話來,過了許久,才輕聲道:“我……一時情急,失了禮……若你不喜歡,我……”
她聲音微顫,也不曉得是心情激動,還是傷口疼痛。李湛嘆了口氣,微笑道:“我怎會不喜歡?”
他的聲音又變得有些低啞:“方纔我恨極了這人傷了你,更怪自己無法護得住你。可此刻,我卻又有些感激他。”
“你說什麼?”楚楚的臉色更蒼白了些。李湛望著楚楚,他的眼眸一貫地清澈溫暖,此刻卻有些霧濛濛的,他想叫自己的聲音平淡自然些,可又禁不住有些哽咽:“不然我如何能曉得,你竟肯這般爲我……”
不過是爲他擋了一劍而已,實在不算的什麼,哪知他竟會如此心悸。楚楚雖知李湛對自己甚好,但想來他不過一時意動,將來總歸是風流雲轉,消散不見,實在不曾料到他竟對自己一往情深若此。
楚楚怔怔地望著他,蒼白的臉上,起了淡淡的紅暈。她的聲音抖得愈發厲害:“我實在不明白,爲何你要這般待我?莫非從前……可我實在想不起來……”
李湛微微一笑,輕輕擁住了她,他的脣貼著她的發,聲音極低極低:“還記得那日蒙茵問你的話麼?”
蒙茵問她的話……
她幾乎都忘了,蒙茵曾直截了當地問她:李湛對她這般與衆不同,她可喜歡他麼?
那日她不曾答覆蒙茵,時至今日,她更不知該如何答覆他?
而那日他曾出言爲她解圍,而今時今刻,他終於也想要來問她這一句了麼?
楚楚臉色既憔悴又蒼白,低垂的睫毛不住地顫動。李湛伸出手輕輕捋開她額上的劉海,露出一個小指指甲蓋大小的舊疤痕,淺淺色,淡淡的。
這一點小疤痕,便是不遮掩,旁人也瞧不出來。只有愛美的年輕姑娘,纔會千方百計地,用劉海遮擋著。
李湛瞧輕撫著這疤痕,微笑著,眼神誠摯無比:“你答不答,都沒什麼緊要。”
他再是豁然,那日都心中暗暗惆悵,隱隱難過,直至今日見她爲他擋的這一劍。
所有的難以釋懷,皆可因這一劍而淡去。
原來情深既已經刻骨,又怎能不學會糊塗?
他笑著搖頭,拉著楚楚坐在樹下。兩人並肩而坐,楚楚長髮垂肩,不時便被夜風吹拂到了李湛胸前,李湛拿在手裡,用手指輕輕梳理。
Wωω _тt kΛn _¢ ○ 靜謐深夜中,他只覺得鼻中聞到陣陣幽香,正是那楚楚身上的香氣。李湛皺了皺眉,訝聲道:“你身上的香味……好像七玄古梨的香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