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,咸陽城外。
白雪千里,大地寒冷而寂靜。
有人在雪地上緩緩前行。朦朧暮色,映著一雙人影;北風微寒,不時吹起他們的羅衫。
荒徑依舊,雪原依舊,人依舊。
一切,都宛若六年前。
盈盈的手,搭在趙政的手臂上。她緩緩走著,一邊卻緩緩擡頭看天。天上星河耿耿,夜已更深,不知道此刻已是什麼時候了。那明月雖仍有微光,但畢竟已過了十五,不免已缺了好些。她望了許久,輕聲對身旁的趙政道:“阿政,這月宮中,真的有姮娥麼?”
“嗯……”趙政漫應了一聲。盈盈淡淡瞥了他一眼,繼續說道:“從前我聽義父說,后羿善於射箭,曾幫助帝堯射下九日,匡扶黎民,迎娶了帝嚳之女姮娥爲妻。”
“再後來,后羿千辛萬苦到西王母那裡求了不死藥,還未及服食,姮娥卻趁他不在,偷偷一個人服了,託身於月,居於廣寒宮之中,雖然長生不死,卻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……”她幽幽嘆了一口氣,“這月宮這般清冷……阿政,姮娥爲何要偷服不死藥?”
趙政仍是沉默不語、宛若不聞。楚楚微微轉過身來,瞧見他面色微凝,眼睛裡帶著種沉思之色,不禁微笑道:“瞧來秦王不願與我一同下車步行?”
趙政聞聲,這才擡起頭來,笑著搓了搓手:“天寒地凍,咱們還是呆在馬車上,等著趙巽回來纔好。”
盈盈默默的瞧著他半晌,忽然一笑:“方纔趙巽被人喚走,秦王心中可是有些不安麼?”
趙政一愣,默然盯了她兩眼,一言不發,卻見盈盈嫣然一笑,又轉身朝前走去:“先前你在秦王宮裡說要帶我去竹林,可話一出口,你心中必定已然後悔了。”
趙政不禁又是一呆,深深盯住她的背影,良久良久,未曾答話,卻見盈盈回頭正似笑非笑、似嗔非嗔地望著自己。
她明媚的眼波,在今夜這幽暗的月光中,竟似含著些如訴如泣、哀怨無比的神色,叫他心中亦不禁爲之大感愴然,更有些無從捉摸的不安感。就如螢火之光一般,在他心頭閃爍不定,令他忍不住凝目望向她,再要探究幾分。
可盈盈長長的眼睫,輕輕一垂,十分羞澀卻有意無意地,避開了趙政的目光。
他還要再仔細瞧時,一隻細白的手掌卻已輕輕蓋到他的眼簾上。只聽盈盈語聲含嗔帶笑,輕輕說道:“你別光瞧我,倒是問問你自己的心裡,我說的可對麼?”
趙政的嘴角,漫上了一抹笑意。
他笑著搖頭:“我只是怕你傷重未愈,又怕你車馬勞頓。”盈盈的一雙翦水雙瞳,始終盯在他的臉上。她凝目停了半晌,終於輕輕點了點頭:“阿政,你可有事情瞞著我?”
她已將手掌移開,可趙政卻未曾睜開眼睛。
他拉住她的手,依然覆在自己的雙眼上,緩緩說道:“我縱然會騙世上所有的人,也實在不願騙你一字半句!”這才緩緩放下了手,睜開眼來。
也不知,他是真的在探究自己的心意;還是因爲他在說這些話時,不敢望盈盈的雙眼。
盈盈凝視著他,目中並無半分譏諷之色,卻帶著些感激。因爲她曉得,無論趙政會怎麼做,他心中的的確確是這樣想的。
她側目又望了趙政一眼,微微一笑,低斂了聲音:“我也不願欺瞞於你,所以……有些事情,還是早些告訴你爲好……”
趙政頓時笑了,神采之間,又恢復了意氣飛揚:“好啊……你竟還有事情瞞著我?現下不能說麼?”
“不是不能,”盈盈搖頭,“是我一時還未想好如何同你說……”正說著,一陣疾風吹過,兩旁林梢的雪屑撲撲抖落,更發出陣陣呼嘯。而就在這風吹雪落的林中,竟飄出一聲深長的嘆息。
兩人不禁回頭,朝著林木深處望去。四下林木蒼鬱,林中幽暗,根本無法從中看出什麼。兩人不自禁走上前去,見著遠處有一條雪徑,上面稀稀疏疏幾個腳印,婉蜒通向林木深處。
“蠢丫頭……”趙政突地腳步一頓。
盈盈見他面上,露著迴避之色,而握著盈盈的手,掌心之中一片冰冷。她長長嘆了一口氣,拉起他的手,輕輕哈了一口熱氣,柔聲道:“你放心,無論我們見著是誰,要做什麼,我都不會叫他動你半根汗毛。”
趙政啞然無語,想著她話中含著的意味,一時之間,只覺心中幾分愧疚、幾分溫暖,淡淡一笑,反手握住著她的手,默然向前走去。
兩人快步向前,只見四處林木掩映。樹林深處,隱隱露出一個堆滿積雪墳頭來。月光斜斜地照了下來,顯得四周又淒涼又冰冷。
突然間,就在這墳頭附近,傳出一陣驚駭而短促的呼喚聲。
盈盈雙眉微顰,緊緊一拉趙政的手,身形微動,向這驚呼之聲的來處掠去。接連幾個縱身向前,突地一頓,與趙政隱身於一顆大樹之後,凝目而忘,只見那墳頭右側邊黝黑的樹影中,飄著一條淡灰的人影,手腳懸空,微微晃動。
趙政與盈盈四目交投,兩人的腦海中,齊齊閃過一個念頭。
盈盈放開趙政,身形倏然飛躍,掠到那淡灰人影身前。擡頭只見一條橫的樹枝,結著一條長長粗布腰帶,一個粗服白髮的老婆婆,就懸吊在這條布帶之上。
盈盈身形再起,輕輕伸手,攔腰抱住這老婆婆,右掌握著宵煉,一刀便將那粗布腰帶割斷。
趙政緩緩踱步上前,見她將這老婆婆放到地上,目光一轉,面色不禁一楞:“是她?”
盈盈垂頭一瞧,原來這粗衣白髮,滿臉皺紋的老婆婆,便是當年兩人在附近碰見的阿樑與阿春的母親。盈盈伸手一探,老婆婆胸口尚溫,鼻息未斷,雖然面容蒼白,雙目緊閉,卻並未死去,像是剛剛尋死,便被盈盈救了下來。
“娘、娘……”遠處氣喘吁吁地跑來一名中年婦人,臉色已經嚇得煞白,正是老婆婆的媳婦阿春。她撲上前來,一把摟住老婆婆,大聲對著盈盈道:“多謝兩位救了我……”一擡頭,瞧見是一旁的趙政,不由得聲音有些激動:“東家,是你們……”
趙政輕哼一聲,朝著老婆婆努了努嘴:“你們把她怎麼了?她爲何要尋什麼短見?”
“東家,我們什麼都不曾做,只是……”阿春正要解釋,婆婆的手在阿春身上胡亂摸了幾把,打斷道:“誰,誰?阿春,是你麼?”她的聲音較之幾年前,不知蒼老了多少,枯啞晦暗,就好似一把枯柴一般:“唉……你救我做什麼?其實……我死了……死了……能死了纔好……”
這樣的冬夜荒郊,聽到老婆婆說著這樣悲哀厭世的蒼涼低語,盈盈不由得緊緊皺起眉頭,望向阿春。阿春摟著婆婆,低聲道:“東家,姑……夫人,娘這幾年,一直都是這樣子,莫說眼睛瞧不見,連耳朵也不靈了,倒是還記得阿樑他爹的墳……”
話語未了,老婆婆猛地從阿春懷裡站了起來,急衝幾步,一個趔趄,正好摔到了墳前。老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,可卻似乎一點冰寒都感覺不到,樹上的不時有積雪灑落,雪花吹到她的脖子上臉上,她也像是渾然不覺。
阿春到她身後,想去扶她,她不理不睬的,低著頭愕了許久,摸索著伸手,去摸墳頭,輕聲道:“陸家表哥,你要說什麼?”
盈盈不禁愕然,趙政卻是淡淡哼笑了一聲,袖手站到了一旁,斜眼瞧著地上。卻聽老婆婆微笑道:“我曉得你要說什麼,可……我們無父母之命,又無媒妁之言,你……你……還是回去吧……”老婆婆說著說著,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,神情便猶如少女一般嬌羞。
長空靜夜,風吹雪林,她越笑越是長,越笑越響,直似不能自止。趙政不知想到什麼,心頭一動,轉過眼來,眼角餘光掃到老婆婆臉上,才見她笑聲雖仍不絕,面頰上卻有兩行淚珠滾滾落下,沿著她皺紋叢生的面頰,滑入頸項之中。
一把乾啞枯燥的聲音,卻笑得青春歡快,詭異之中,更瀰漫著無盡悲哀悽涼之意。
老婆婆的笑聲漸漸微弱,終於伸手一抹面上淚痕,垂頭道:“你說你,若不是……只是跟哪個狐媚子走了多好,我倒還盼著有你後悔回家來的那一日……”語聲未了,淚珠卻又滾滾落下:“可你就叫我一個人,拉扯完阿樑,又孤單單地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。這麼一大把歲數,可又有什麼用,也不能分你一半。我是寧可少活這一半的年歲,也要你……”她伸出一隻手,一抹眼簾,語意哽咽,竟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盈盈但覺一陣熱血衝上心頭,喉頭痠痛,想要說什麼卻詰難成句。趙政緩緩擡起頭來,愕然呆立,雖不曾說一個字,雙目中竟也也有些黯然。
阿春站在老婆婆的背後,一邊伸手去扶她,一邊嘆氣道:“這兩年來,娘越來越糊塗,有時候連阿樑都不記得,時不時便一人呆呆坐上一夜。她什麼也不說,我們也不曉得,她心裡竟然是這樣思念爹;我也沒想到,她今夜會一人跑出來,還……我方纔做了噩夢驚醒,沒見著人,才急忙跟了出來,遠遠地見著她要……虧得兩位相救。”
“阿樑呢?這家裡還只是你一個人操持?”盈盈低聲問道。阿春搖頭道:“他在咸陽獄裡呆了兩年,里正幫著介紹了人家,叫他去做工,要到年底才能回來。多謝兩位當初爲阿樑說情,保了我一家平安……”她扶著老婆婆,不便行禮,朝著兩人微微屈身。盈盈急忙扶住她:“天寒凍人,老婆婆只怕吃不消,快扶她回去吧。”
阿春應了一聲,朝著兩人點頭示意,急忙攬著老婆婆往來路去了。她在後,老婆婆在前,兩條灰色的人影,在前面緩緩而走。
可盈盈目光所在,卻只瞧見了一個老人,孤身躑躅在這雪地荒郊上。
北風瑟瑟,夜色刺人心寒。
她似乎又看到一名玄衣男子,將自己一人縮在帷帳之後。窗外春花盛木葉飄,夏風起南雁歸,悠悠歲月漫長,他只在心中憑弔一個永遠無法謀面的人。
轉目一望,兩旁林木深深,月光樹影下,一個孤零零的墳頭。
那人便悄立一旁。
風聲悽切,樹林搖動,彷彿悽風正在傾訴他心中的淒涼與寂寞。
盈盈驀地回頭,不聲不響的走著。趙政跟在她身後,伸手去拉她,卻撲了一個空。他緊趕兩步,握住她的手腕,猛地一拉,拉得她停下腳步。
突然之間風停樹靜,大地沉寂如死。
他拾起她的手,輕輕掰開已攥成拳的手指。手指纖細柔美,可指尖的指甲卻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肌膚之中。
他嘆息著,小心握著這手掌,只覺得冰冷得沒有一絲暖意,就好像盈盈的軀體都沒了生命。
風又起,吹得盈盈的髮梢不住揚動。她擡起頭望著趙政,望著他憐惜地目光,怔了許久,終於撲在他懷裡,輕聲抽泣起來。
趙政垂下目光,撫住她的肩頭,輕輕的摸著她微微顫動的秀髮,聽著她強忍著的抽泣,又化成放聲的痛哭。
她心中鬱積了萬千悲哀,也不知能不能隨著這痛哭,稍微宣泄一些?
過了許久,盈盈才緩緩拾起頭來,仰面道:“阿政,爲何這世間,會有生離死別?”林梢漏下的朦朧月色,映著她淚水晶瑩的眼眸。趙政長長嘆了口氣,道:“死生在天,有時也只能聽天由命了……”
聽天由命……
從來都不是他趙政會做的事情。反敗爲勝、轉危爲安、如此種種,他這短短三十餘年的一生,不曉得經歷了多少。
可他心裡卻比誰人都更清楚,所謂飛龍乘雲、騰蛇遊霧,還不是因爲龍蛇託於雲霧之勢。
這天地間最大的勢,便是天命。
聽天由命……這四字看來雖平淡,其實卻包含了人生不知多少悲哀,多少痛苦。
便是秦王,在“死生”兩字之上,也只有落得聽天由命。
“聽天由命,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。阿政,若是我好不了,先你而去……”一時之間,盈盈的心口宛若堅冰迸裂,再也顧不得什麼,緊緊抱住了趙政,喃喃道,“阿政,阿政……”她揪著趙政的衣衫,顫聲道:“阿政,我不想死,我只想同你一起,歡歡喜喜的……”
趙政曉得她肋下傷勢並無大礙,但聽得她說得這樣悽楚,心頭也不禁不禁一酸,柔聲道:“你的傷馬上便好了,怎麼會死?”
盈盈流著淚,泣聲道:“你不曉得……我……我……你又胡說八道,哄我開心是麼?”
趙政輕撫著她頭髮,笑著道:“我不哄你,我明日便叫人去蓬萊,尋來那長生果,你一顆我一顆。”湊到她耳邊,輕聲道:“你可會一人偷偷都吃了?”
盈盈伸手拭了拭眼角,強顏一笑,輕輕道:“我纔不會做這樣的傻事。”
趙政微笑道:“人人都想求一個長生不死,你卻當成傻事。你說你是不是蠢丫頭?”
他淡淡地取笑著他,眉宇之間卻都是欣喜與柔情。
“阿政,”盈盈又攥住了他的衣衫,低聲道,“阿政,這世上的夫妻,能白頭偕老的,終是異數。死生在天,便總有人會先去。可……可……若有一種法子,能將一人的壽命分於另一人,令兩人同生同死,你可願意麼?”
不待趙政回答,盈盈便垂下了頭,輕輕地道:“若是我,我自然是肯的。可若是你呢?你可願意捨去數十年的性命,捨去將來的宏圖偉業,只爲了與我相廝守?”
趙政愣了一愣,倏忽之間,神情微微一變,最後只淡淡一笑,隨口道:“真是個蠢丫頭,世上哪有這樣的法子?從前也不曾聽你提過。”
他什麼也不再說,便什麼也不必再說了。
盈盈擡起頭,面上已經拭乾淚痕,莞爾一笑:“是啊,世間並無這樣的法子。我早曉得瞞你不過。”
崩裂紛飛的冰屑,一瞬間又拼湊回了胸口,冰雪飛舞中,她緊緊地抱住了趙政。
趙政一言不發,也沉默地抱著她。
旁邊忽然響起趙高的聲音:“秦王,李斯請秦王即刻回宮。”
盈盈默默地走出了十餘丈,趙高這才上前,在趙政耳邊低聲地說著話。沒說幾句,趙政便冷哼一聲,不耐道:“爲何不斬草除根?真是誤事。”
話音一落,他已忍不住回頭向盈盈望去。盈盈立在遠處,也怔怔地正瞧著他。四目相對,不由得一起都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