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綿綿,日已偏西。
日光和雨水,一向是極少一起出現(xiàn)的。
可恰好今日就遇上了這樣的時辰。日光西垂,昏黃有如殘燭,在風(fēng)雨中飄搖。而那細長雨絲,便也會顯得格外的飄渺與孤寂。
又格外冰冷。
所以很少有人願意在這樣的時刻,在外行走。也不知是否因爲(wèi)這樣的原因,此刻的武安君府門面前,一個人都沒有。可府內(nèi)卻不知爲(wèi)何,呼喝聲,叫嚷聲,似乎還有兵刃相交之聲。好一會兒,聲音靜了下來,又過上好一會兒,大門從內(nèi)被人拉開,一對趙軍穿門而出。其中一人大聲道:“通敵叛國,犯了這麼大的事,還敢跟咱們對著幹。要不是咱們郭相國仁至義盡,朝會上爲(wèi)他開脫,不叫累及家人,我早拿……”
這一對趙軍走得遠了,聲音也漸漸輕了。可大門仍是敞開著,司馬貞從門後現(xiàn)了身,一臉不忿,伸手去閉門。
正要閉上之間,她一擡眼,從兩扇大門的門縫中,見著前面深巷雨煙之間,彷彿站著一條淡淡的紫色的人影。
她確實認得一個貫穿紫色衣衫的人。
可若是那人……司馬貞只覺得一股怒氣猛地衝上心頭,從門後抽過一盞燈籠,衝了出去。她三步並作兩步,到了巷角,把燈籠往壁角縫隙裡一插,指著那人便大聲道:“你來做什麼?你害得我們還不夠麼?”
“二嫂……”楚楚緩緩擡起頭,頭上面上衣裙上都是溼溼的雨水,想來在此處不知已候了多久。她低聲道:“二嫂,我……想見湛哥哥一面。”
“你別叫我二嫂,我擔(dān)不起,”司馬貞身子挺得筆直,怒聲道,“你害了武安君,還要來害李湛是不是?你給我滾,我不會讓他見你。”
“若他不願見我……”楚楚也不分辨,只是遞上手中的包裹,“就勞煩二嫂將這東西交給他。”
“我們武安君府,不會要你這些不明不白的東西。”司馬貞瞧也不瞧她手中的東西,只是冷笑。楚楚被她一頓好罵,雖仍木立不動,目光卻不禁黯淡了下來,她聲音微啞:“這裡面的東西,可以救武安君一命。”
可司馬貞仍是回敬了她一聲冷笑:“救命?你也曉得武安君被關(guān)進大牢了?還不是你害得。你有這點好心,昨夜怎麼不用,卻到如今纔來賣弄?”
“昨夜……”楚楚悽然一笑,垂下頭,“昨夜……都是我的錯,二嫂,我……”司馬貞見了楚楚淒涼的笑容,心頭微覺不忍,可一想李牧被捕、武安君府被搜,裡裡外外都是一團亂麻,心腸頓時冷了下來,只冷冷地打斷道:“你滾不滾?再不走的話,我便叫人來轟你。”
話聲未了,突見楚楚面色蒼白,道:“二嫂,我……”身軀一搖,“噗”地跌到地上。她纖細的手指,恰好抓在了司馬貞的手腕上。司馬貞心中厭惡她,擺手就想抖開她,可一被楚楚的手碰到,只覺得冰冷猶如寒窖。也不知是不是因爲(wèi)她在這細雨中站了許久的緣故,可又一想她既身懷功夫,哪裡會在意這些些雨水侵體。
司馬貞就手拉起了楚楚,便立刻避開了三尺之遠。她斜睨著楚楚,見她靠在樹上,面色漸漸恢復(fù)了過來,又大聲道:“來幾個人,把她給我架走。”
“等一等。”
驀地,武安君府內(nèi)門後有人輕聲呼喚。那半掩的大門又被人緩緩拉開。趙筠撐著傘,推門而出,她面色十分平靜,神色間卻另有一種鄭重之處。司馬貞撇了撇嘴,再不說話了。
趙筠朝著楚楚緩緩而來,可楚楚卻望見門邊似乎有青衫飄動,很快便又消失了。
是了,那青衫的主人,那個一向待她溫柔的人,大約永遠也不肯再見她一面了。
楚楚不禁一陣心酸,低頭抱住了手上的包裹。
趙筠踏著昏黃的燈籠燭光,緩緩走到了司馬貞面前,同她低聲說了兩句話。司馬貞回頭恨恨地瞪了楚楚一眼,遠遠地站到了一邊,揚聲道:“我不走,就在這裡守著,免得她又有什麼陰謀詭計。”
趙筠苦笑著搖了搖頭,將傘遞到楚楚跟前,柔聲道:“楚楚姑娘……”
“趙夫人……筠公主,”楚楚忙將傘推了回去,低聲道,“筠公主還是喚我盈盈罷。”
“盈盈?”趙筠微微一怔。
“我的名字……本叫弗盈,從前……他們都喚我盈盈,”楚楚仍是低著聲音,目光望向黑沉沉的武安君府門。
卻是連半點青影都難以見到了。
“原來如此,”趙筠嘆氣道,“這可真是巧了……”
楚楚不曉得她言下之意,只是沉默著。只見趙筠攤開雙手,遞到了這位本該叫盈盈的楚楚姑娘的面前。盈盈低頭看她手上的東西,她的手細白潔淨(jìng),上面託著一隻小小的木盒。
那盒子不過一寸見方,裡面躺著一對光澤瑩潤的梨花耳墜。
五片白色花瓣舒展開來,露出其中幾點花蕊。這墜子所用的材料,雖不過是最普通的白玉,卻雕得極是玲瓏精緻。
趙筠也默默地在瞧這一雙墜子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:“前夜在快風(fēng)樓前,湛兒本想要送你,可惜……”她將盒子一翻,便將梨花耳墜翻了過來。
只見這梨花耳墜的背面,四片花瓣之上,似乎各刻了四個小字。
盈盈定睛望去,一隻上面刻著“楚楚湛湛”,一隻上面卻刻著“弗盈弗惑”。
楚楚梨花,湛湛清華。
是含了兩人的名字,又含了他的期盼。
他對她相思難盈,他對她情深不惑。
可是……可惜……
楚楚望著這八個字,想到那夜他曾探手入懷,卻被司馬貞打斷,只覺得一陣哽咽堵在胸口,竟許久也說不出話來。
他未曾來得及送出手,終究落了空。
“自王兄將我嫁入武安君府,其實……”她細語輕聲地道,不知想起了什麼,默然半晌,才接著道,“……倒是湛兒經(jīng)常能與我說上些話,我多少也明白些他的心思。第一次二嫂叫我見你,我雖然有些爲(wèi)難,心中倒也是想爲(wèi)湛兒玉成此事的。可我聽你說的那一番話,便覺得有些不穩(wěn)妥。只是我不願傷湛兒的心,便一直拖而不決……”
她想了一想,又道:“前日夜裡,你被二嫂引來府前,其實我便在門後,見你離去後湛兒神色有異。我不忍湛兒傷懷,本想對他好言相勸,可他卻同我說起了從前的事情。”
“什麼從前的事情?”盈盈聽到此處,目光微微迷惘了起來。
“那是湛兒七歲時候的事,”趙筠娓娓而敘,“武安君叫湛兒獨自一人去代郡,去拜見一位趙子服將軍。湛兒本以爲(wèi)是拜師學(xué)藝,但趙子服將軍軍務(wù)繁忙,便將他交給了自己的夫人。可那位趙夫人……卻刁鑽的很,只叫湛兒去廚房打雜,並不肯傳授他半分武功。”
“伙頭軍……”盈盈雙眉微皺,暗暗自語,“也是歷練……”趙筠淺淺一笑,接口道:“如今他自然明白了,可那時他不過七歲,自覺受人欺辱,心中難免激憤。恰好趙將軍的府裡還有個小女兒,不過五歲,天真無邪,極受府上衆(zhòng)人寵愛,卻偏偏纏著他。湛兒不堪其擾,又一時氣憤,便將她推到在地……”她說到這裡,目光深深地望著盈盈。
她……似乎什麼都已明白,自然是李湛什麼都同她說了。
盈盈也不諱言,苦笑著道:“那時我見湛哥哥總是一個人鬱鬱寡歡,本想同他說說話解悶……”
“可湛兒那時卻正在氣頭上,”趙筠嘆氣道,“他將你推在石頭上,你的頭磕破了,血流如注。他曉得自己闖了大禍,生怕趙夫人懲戒他,便逃到柴房裡,將門反鎖了……後來深夜聽到你來敲門,他心中驚懼難安,仍是死活也不肯開門。”
楚楚默默聽著,似乎眼前又見到了那間柴房、那扇門,耳邊又想起了自己的哭泣聲,不禁澀澀地笑了一笑。
“待他第二日從柴房裡偷跑出來時,才曉得你們已啓程去了魏國的雲(yún)蒙山。去時一家四口,回來時,卻只得三人,”趙筠輕輕撫了撫盈盈幾乎溼潤的頭髮,將傘靠近了她一些,“說那小女兒,在邯鄲染了重疾去世了。”
盈盈幽幽地嘆了一聲,聽著趙筠繼續(xù)緩聲道:“在公,趙將軍夫婦在代郡抗擊匈奴,護衛(wèi)百姓;在私,趙夫人對湛兒雖然嚴(yán)厲,可無論是功夫還是兵法,皆是傾囊相授。湛兒年歲越長,愈發(fā)明白了事理,自然對趙將軍夫婦如父母般敬重。可心中對那早早過世的小女兒,卻有著說不出的歉疚之情……”
“我的事情,與他毫無干系,他又何需如此自責(zé)?”盈盈心中一陣惻然。趙筠淡然而笑:“直到七年前,武安君聯(lián)合代郡雁門數(shù)郡之力,一舉大破匈奴,叫匈奴人元氣大傷,數(shù)年內(nèi)無力再犯。趙將軍夫婦居功至偉,湛兒亦同感驕傲。可不料那日趙王的嘉獎文書前腳到了代郡,趙將軍一家老小,後腳便都收拾行裝去了齊國臨淄。更叫人奇怪的是,趙將軍夫婦兩人卻朝西去了。湛兒心中覺得奇怪,便一路跟著他們?nèi)チ讼剃枴!?
“他竟也來了咸陽?”盈盈輕呼一聲,詫異道,“可我……我怎得一點都不知曉?”趙筠輕聲道:“湛兒跟著他們到了咸陽,卻又失了兩人行蹤。他在西城,見一旁花田中有一座酒壚,聞著酒香,一時興起,便坐下來要了碗酒。便見著一個惡霸來勒索這酒壚的小姑娘。他正想出手打發(fā)了這人,卻見到梨花樹後出來了一位姑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