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心中隱隱想起幾件事情來,似都在對這“不曉得”三字遙遙呼應。她只覺得心口緒亂如絲麻,又不敢深思。許久許久她才道:“我不需他另眼相待;也不想曉得他太多事情……”
“你能這般想纔是對了,”呂不韋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情,“若《長桑》醫經所言不虛,便是你從孔周老人手中取到宵練劍,你也要與他相忘江湖。若取不到,那更是……”他頓了許久,長長嘆息:“總之,你不可與政兒牽扯太多。”
牽來扯去,一個不慎,便要泥足深陷,到最後,縱使他牽腸掛肚,還不是路歸路橋歸橋,更不知來日可會有相逢相見之日?他呂不韋自己既已吃過這樣的虧,又怎能再叫她的女兒重蹈覆轍。
她怎會不明白,可叫她心中遲疑不決的,不過是昨夜入睡前趙政的那一句囈語。
她垂下眼,細細思量,軟聲相求:“侯爺,我的事情,莫要叫他曉得半分。”
他呂不韋眉頭緊鎖:“我自然不會多言。可難倒他自己不會揣摩麼?”
“瞞得一時便算一時,”盈盈默然嘆氣,又轉了話題,“侯爺,我昨夜見長信侯處處針對你……”
“嫪毐不過一個跳樑小醜,”呂不韋冷笑地打斷了她,“我這幾年,多少有些憊懶,這才容得他囂張一時……”呂不韋轉過頭,盈盈恰好擡起眼來,四目相對,他突然怔住了。
她的雙眼燦若雙星,便是此刻豔陽高照,一樣明亮的叫人移不開目光。
原來她有著一雙與她娘一樣明燦的眼眸。就是爲了這樣一雙明媚的眼眸,他第一次見到時,便將一切都不管不顧了。
那白衣青帶、倚窗而立的女子……
他與她朝夕相處兩年,她始終面冷如霜。她未曾多理睬過他一眼,他卻一廂情願地心疼她的倔強,即便她從來也未在意他的心疼。
他再是無悔,也無法叫她多憐恤自己一些。她的心中,心心念念想的護的,至頭至尾都只有一個人。
而盈盈的脾氣和她娘又何其相似。
只是她如今全心全意想的護的,是趙政。
她不是與他尚在牽扯,而是早已不能自拔。
他深深地望著盈盈,盈盈似被他瞧破心思,又垂下頭。呂不韋嘆氣道:“盈盈,政兒他……他絕非良配……”他見盈盈始終不語,沉思了半晌,嘆氣道:“你不必擔心,我也是給太后幾分薄面。若嫪毐仍是如此不知收斂,哼,哼……”
一說到嫪毐,他便不住地冷笑,顯然對他不屑一顧。他多年執掌秦國大小政事,哪有什麼事情出乎他的掌握?可嫪毐易算,趙政卻……
世間事,都是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。
她只怕呂不韋幡然醒悟時,便已太遲了。
可呂不韋,對她難道不是一樣的憂心麼?
盈盈見自己與呂不韋一樣,都是瞧人明白瞧己糊塗,心中悵惘,又輕輕嘆了口氣。
呂不韋聽到她的嘆息,緩緩轉過頭,想要說什麼,可再見到她那雙美麗的眼睛,他心口一陣收緊。
已不能忘,何苦再望。
呂不韋面色倏青倏白,霍然轉身,一腳方自踏出,又頓住了腳步,心念微轉間,撇下了盈盈,又進了秦王宮去:“他那日遇刺之事,我還要向他問個明白。”
盈盈遠遠地跟著他,緩緩邁入宮門。兩邊的侍衛早聽說昨夜有一名呂不韋的女兒出現,方纔又見呂不韋拉著她出宮,與她極爲親熱,人人都識趣不予阻攔。
宮門向左,長廊盡頭,便是秦王的寢殿。只聽得殿內開始只是趙政與呂不韋輕言低語,說了好一陣子,漸漸的不知說到什麼,呂不韋的嗓門大了些,似乎在直斥趙政之非,間雜著趙政低低的分辯。
她不忍再聽,正要走得遠些,隱隱約約聽見裡面趙政揚聲道:“仲父若帶走他,我又到哪裡再去尋這樣一個乖巧的丫頭回來?”
他在旁人面前,終於不說她蠢了。
她心中一笑,情不自禁往回又走近了幾步,便聽見趙政又大聲道:“仲父既說我沒什麼不敢做的,我便是喜歡了她,又能如何?”
盈面上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,心中又甜又苦,再走近兩步,見到趙高腰懸長劍,默默守在殿門口。兩人四目相對,盈盈想起方纔趙政說話旁若無人,他離得比自己近,聽得定然比自己要清楚許多。她面上有些飛紅,低聲道:“我……”
突然間,她又想到昨夜與清晨,她與趙政說的那些話、做的那些事,趙高大約也都聽得一清二楚。
瞧他衣著,像是個郎官,不是宦官,怎麼趙政就對他如此信任,能叫他在宮內出入,毫無避忌?
盈盈心中有些彆扭,她想了想,輕聲道:“方纔我……不該叫你……”
趙高恭謹屈身:“盈姑娘不必客氣,叫小人趙巽就是,秦王從來都是如此喚我。”
盈盈急忙致歉:“秦王是秦王,我始終是……”突聽一陣輕微的喘息聲,卻見長廊一旁的窗格外,一名女子一襲藍青長裙,珠玉滿頭,身後跟著兩名宮女,身形腳步有些不穩,急衝衝的朝秦王宮而來。
她們走得快,似乎已到了秦王宮門前,三人的身影都被門口的侍衛遮住。盈盈怔了一怔,垂頭朝著袖子望了望,纔想起那朵杜鵑花方纔是放在寢殿的席榻之上,忘了帶出。又聽見有女子聲音喘微微地,揚聲問道:“趙高,秦王可無恙麼?”
聲音傳自宮門外,話聲甫落,長廊裡便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。方纔那美貌女子,頻頻嫋嫋而來,她身後的兩名宮女,手中各拎了一個食盒。
趙高上前兩步,攔下了她,恭敬道:“南瑤夫人,文信侯在裡面。”
夫人……
盈盈又一怔,趙政雖未親政,可七國中惟秦獨大,秦國諸侯畏秦,多年來往秦國送了不少公主與王侯之女,與秦王示好。而秦王后宮中,凡王后以下,夫人,美人,良人,八子……以下不知其數。除王后之外,其餘皆稱夫人。
他是趙政,是秦國之主,又不是從前江湖落魄不得不隱姓埋名的小子秦澤,他身邊怎會連一個知冷知熱的夫人鬥沒有?
天下又非獨她一名女子。
而趙政和秦澤,本就是兩人。
她望著眼前的這位南瑤夫人,她臉色蒼白,身子單薄,鬢髮微亂,一雙杏眼雖嬌媚,卻又讓人覺得有些冷漠。她的雙眼還微有青腫,似乎是一夜難眠,清晨起來匆忙得連鬢髮都沒有打理仔細。可再亂再青腫,這幅面容,仍是有著旁人難及的清婉美麗。
盈盈怔怔地瞧著,許久纔將目光垂下,又瞧見她衣裙之下,腹部如球高高隆起,比起雍城外的曼曼,似乎還大了一些。
南瑤夫人猶在喘息著,美麗的面龐上帶著淡淡的一抹暈紅,聽說呂不韋在殿內,勉強笑了笑:“聽說秦王昨夜又遇到刺客,我實在一宿難眠,刺客可抓住了麼?”
她這才注意到另有一人站在趙高身旁,目光一擡,瞧見盈盈,她面色大變,目光中射出凌厲的光芒,脫口而出:“你怎會在此?”
盈盈深深地注視著她,淡淡一笑,又屈身一福:“夫人認得我麼?”
南瑤夫人杏目微轉,一霎間,眼內凌厲盡去,輕笑道:“妾身多日未見秦王,難免心神恍惚,竟將姑娘錯認成我六英宮的宮女,還請姑娘見諒。”
盈盈微笑頷首,卻見南瑤夫人又屈身行禮,原來呂不韋從殿內氣沖沖的出來。他對南瑤夫人視若不見,只是伸手撰過了盈盈,拉著她急走了幾步:“你現在便同我回府……”
忽見廊邊窗戶外,一雙燕子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,淺淺地自他眼前掠過。
若自己不能如燕□□,又該如何對待他人呢?
若是盈盈的孃親,若是宴清,她們會如何?
他突然明白了,爲何薄宴清不給自己半點盈盈的消息。他頓時停下腳步,望著天空半晌,將盈盈的手輕輕放了,低聲道:“你好自爲之。”
盈盈默默點了點頭,卻見趙高走近了:“小人恭送文信侯,秦王請盈姑娘入內敘話。”
呂不韋嘆了口氣,揮手道:“去罷。”
盈盈轉過身,才見南瑤夫人留下了兩名婢女,她自己已然入殿去了。她擡頭望著殿內,深吸一口氣,緩緩邁步進了寢殿。
遠遠地,便瞧見帷幔之後,南瑤夫人撲在趙政的懷裡,她雙目噙淚,神情委屈,似在向趙政傾訴自己這些日子的憂心。而趙政聽得笑意殷殷,把嘴脣湊在她的耳邊,輕言細語,似在柔聲安慰。南瑤夫人破涕爲笑,又凝望了趙政一眼,目中充滿了溫柔感激之色。
一瞬間,盈盈只覺得,這殿中三人中,有一人是多餘的。
南瑤是秦王的夫人,她懷著秦王的孩子,在秦王懷中被她輕憐□□。
難道不該如此?
而秦王憐惜疼愛自己的夫人與腹中骨肉,難道不該如此?
他們兩人皆都理所當然,究竟是誰不該在此?
自然是她自己,茫然不知如何自處。
三人之間,只不過隔了十幾步與一道帷幔。可盈盈卻覺得,乍然之間,不知哪裡劃來一道劍光,將往日落拓江湖與今日繁華秦宮,驟然劃斷,儼然如隔世。
一條長廊,她一個迂迴輾轉,春風驟暖驟寒。
歡樂短,而惆惘長!
作者有話要說: 這幾天太忙了,更新少。好不容易碼了點字,不好意思啊,各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