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話裡的寒意,叫盈盈不由自主,機伶憐地打了個寒噤。
她曉得他多年來自覺一人孤苦無依,心中懷念爹孃、思念姑姑,卻全不曉得這二十多年來,他還這般咬牙切齒、輾轉反側,將呂不韋當成了自己永生不可或忘的仇人。
從前往事,樁樁件件都隨風湮滅,已難再追尋真相。盈盈雖不十分清楚過往,卻直覺呂不韋並不是殺他父母之人??伤麑尾豁f的恨意,自小到大,刻骨銘心,只怕再無人能化解。除非……除非去尋爹孃來問個清楚,可爹孃卻在萬里之遙的海外蓬萊。
可其實,呂不韋是否殺他爹孃,也只是細枝末節之事。他一心要殺呂不韋,便刻意尋了個藉口來搪塞她。
此刻他殺機已深,但凡她稍有疏漏,他便絕不會放過呂不韋。
盈盈空自焦急,可對著趙政也無計可施。一時間,只覺得心中冰冷一片,別的什麼主意都沒有。思來想去,唯一能試的,便是軟語相求。
從前百試百靈,可此刻她卻全無把握。
她扯住了趙政的衣袖,輕輕地拉了啦,聲音放的極輕柔:“冤冤相報,何時是了?阿鄭,你答應過我的,定會善待於他,你……你怎可對我食言?”
趙政側過頭,笑著看了她一眼,伸手將茶盞摸了過來,吹了吹。
盈盈見他半晌不答、只做不聞,咬了咬脣:“你雖恨他入骨……可我也曉得,若不是你要我回秦王宮,怕我萬一見了他,以後沒了殺他的機會……你本還能留住他的性命,是不是?”
“我是怕你埋怨我……”趙政湊到盈盈面前,用指頭在她額頭上輕輕敲了一敲,“不過,我已安排好了,過上幾日,你便可入宮來。你要做我真真正正的妻子,我纔是你一生一世相輔之人,怎可總是替外人著想?”
一生一世?
這四個字,就宛若尖刀一般,每聽一次便在她心口上剜一刀。
可他卻一提再提,好似專程要提醒她的無能爲力。
盈盈面色慘淡,垂首不語,默然良久,緩緩搖頭道:“我從來也未曾想過,要做秦王的妻子?!?
“你不做我的妻子,那我的小扶蘇怎麼辦?”趙政臉色微微一沉,可仍是笑容滿面,“他豈不是沒了娘麼?”
“你的孩子,同我有什麼相干?”盈盈仍是搖頭。她這話回得狠,趙政臉色倏然冷了下來:“既然如此,你的義父同我又有什麼相干?”
“什麼義……”盈盈聽他提到“義父”兩字,愣了一愣。忽然明白過來,原來他一直誤會了呂不韋乃是自己的義父。她正想解釋,可又想到若她此刻澄清,以趙政的脾氣,不啻於對他火上澆油,只怕又會給呂不韋安上個莫須有的“妄稱義父”的罪名。她頓了一頓,緘默了再不語。
可她這樣的沉默,卻又彷彿在同趙政暗暗較著勁。趙政甚至還隱隱覺出,她話語裡的一絲絕然之意。
似乎她方纔說的那些字字句句,她說從未曾想過做自己的妻子,全是她的真心之言。
他不禁有些驚怒,更有些氣惱。在那個蠢丫頭的心中,他竟至始至終都比不過那個呂不韋。
既然如此,她說永生永世不離開他,又算什麼?
“文信侯……”他輕輕地念了一聲。盈盈只覺得他念著這三個字的時候,似乎脣齒間吐出的,是刺骨的寒風。只聽他淡笑道:“文信侯呂不韋,居我秦國十餘年,舉薦嫪毐穢亂宮闈;把持朝政目無君王。他有何功於秦?竟封地河南,食十萬戶。他又何親於秦,敢號稱秦王仲父?如此佞人,不死……”
他目光中,語聲中,滿藏著沉沉殺機,他每說一句話,盈盈身子便不覺顫抖一下。趙政字字鏗鏘,說到這裡,緩緩端起茶杯,淺淺啜了一口,一字一頓:“不死……何爲?”他說完這四字,起身到了窗邊,再不多說一個字。
盈盈整個人卻如墜冰窟,許久也說不出一個字來,只能幽幽嘆氣:“秦王……”趙政只是回頭瞧了她一眼,又淡淡地回過頭去。
她連叫這“秦王”兩字,都透著一股疏離。
爲了一個呂不韋,她竟說不肯嫁他爲妻,不肯爲他生兒育女,甚至連叫他一聲“阿政”都不肯。她既只當他是秦王,便該曉得秦王本該是什麼樣子。
趙政忍不住,輕輕哼了一聲。
盈盈聽到,更是心亂如麻。明明曉得他發了脾氣,也曉得是自己激怒了他,可她卻無法再多說什麼,勉強開口喚了一聲:“阿政,我……”忽然間心口一陣麻木,眼前突地失去了知覺,忍不住便倒在了桌案上。
她心裡又驚又急,生怕被趙政瞧出端倪,伸手撐住桌案,站了起來便朝外走去。趙政聽到腳步聲,回過頭來,見她話說到一半,卻沒了下文,皺眉道:“你去哪裡?”
盈盈只覺得心口的麻木漸漸擴到了肩上、小腹之間,她心裡焦急難言,額上漸漸沁出了汗珠。她咬緊牙關挪了幾步,閉口始終不發一語。趙政眉梢緊皺,見她腳步有些踉蹌,背影更有些佝僂,心中微微有了疑心,上前兩步去搭她的肩膀,口氣反而有些軟了:“蠢丫頭,你真惱我了麼?”
盈盈氣力難復,全身虛軟,根本不敢回頭。她咬了咬牙,肩膀奮力一抖,抖開了他的手。
她素來溫雅,生平無論對誰,都不曾會有這般無禮的動作。這一下大是出乎趙政意料,頓時令他有些愕然。
盈盈木然立著,目光一片瑩然,用盡全身力氣,揚聲道:“生育之恩,秦王此生難報??晌男藕顚ξ?,亦是恩深意重。秦王既然如此……既然執意不肯放過他……我也只有……”
“你想要怎樣?”趙政聽她話語冰冷,語氣強硬,心頭頓時一股無名火熊熊而起,再也不肯服軟,只是冷冷地望著她的背影。
盈盈垂頭不語,眼底更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:“秦王若不肯放過文信侯,便是不肯放過我……”
趙政“嘖”了一聲,不屑道:“你與他怎麼相同?”
盈盈苦笑道:“我與文信侯有何不同,難道不是都曉得太多不該知曉之事麼?”
她頓了一頓,終於下了決心:“如今我也沒有別的法子。文信侯想回衛國養老,我與清姨自然陪他一起去衛國。若是秦王不許……我便唯有陪他一死,以安秦王之心?!?
陪他一死?
什麼陪他一死?
她再不對自己軟語懇求不說;一人三言兩語,便就此決定了生死大事,對他沒一聲交待。而她決定與之生死與共的,竟然不是與她曾交頸纏綿的自己,反而是那個老不死呂不韋。
她明曉得他,待她如珠如玉,明曉得他對她萬般疼愛;明曉得就算他殺上一千個呂不韋,也絕不會傷她一根汗毛。
可她卻非要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若不是她心中真的視他於無物;便是她仗著他疼愛她,以之逼迫他,定要與他來賭上這麼一局。
趙政此刻心胸之中,但覺驚怒、氣惱、酸楚交換紛沓,越想越覺得不是滋味。
這蠢丫頭……實在不知天高地厚。一國之君的秦王,又豈是能受人威脅之人?
他可以在她面前服軟,可秦王卻不能。
他狠狠地揮了揮袖子,冷聲道:“那你便回去守著他……”說完這話,卻忍不住側身去瞧她的動靜。
她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半晌,垂著頭,呆了許久。
趙政心中微喜,卻見她竟然又邁開了步子,向前走了兩步。
他頓時有些愣了,更有些氣急敗壞,盯著她的背影,微微提高了聲音:“你此刻若走了,便莫要再回來見我。”
她停了一下,似乎是猶豫了。可仍是緩步走向殿外。她單薄的身子,搭在殿門上,似乎連推開殿門,都有幾分力不從心;可又似這世上,再沒有任何艱險困難,可以阻擋她離去的決心。
她決心一下,便如箭已離弦,萬難回頭。
趙政整個人都怔住了,眼睜睜地瞧著那一點紫影,自近而遠,沒於黑暗。他怔怔地瞧著,直過了好一會兒,纔回過神來。
趙巽從外面匆匆地進來,瞧見他的臉色,似乎也極爲吃驚,急忙往一旁的香爐中添了一勺鵝梨香。氤氳的煙雲,瀰漫在趙政眼前!
可他的心,竟沒有安定下來,反而更加坐立不安起來。他站了起來,在殿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??吹节w高站在一旁,欲言又止,趙政沒好氣地哼了一聲:“要說便說……”
“小人誤事,求秦王責罰?!?
“寡人不是要聽你說這個……”趙政瞪了他一眼。趙高湊近了些,聲音更低:“姑娘家在氣頭上,一時聽不進話,也是有的。明日一早,小人再去趟文信侯府,將盈姑娘接回竹林。有些話,秦王與她私下裡說,比在這秦王宮裡好。”
他說的倒也是個法子。何況……
那蠢丫頭本來就是這樣的脾氣,顧人不顧己。她見到自己對她義父賜了匕首,怎麼能不急火攻心?可偏偏自己一時糊塗,非要同她對著幹起來。
一念至此,趙政心中對盈盈的惱怒全消,心中又埋怨起自己魯莽來了。想來想去,又覺得明日若真要去哄她,總得再帶上一罈酒,還得是上好的雍城美酒……”
他正要吩咐趙高,可一擡頭,瞧見洞開的殿門外黑漆漆的深夜,突然又是滿心紊亂,無法寧靜,竟一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他沉著臉,沉吟了許久,拿過書案上的書簡,扔到了趙高身上:“先將這逐客令傳下去罷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