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月長河悠悠,總有姓名淹沒其間。便是有人做出一番功業,這天命也終究不在他們手中達成。
誰都曉得秦國將代周而興,可誰也不曉得將是誰,會爲秦國一統天下。
命運之乖戾,便是無人能曉得自己人生的盡頭。而一旦知曉後的無能爲力,更叫人心生蒼涼。
終究不是他們,滅周興秦。
而這玄鳥,不知曾經看過了多少秦國風雲的變幻,歷經了多少秦國內外血流成河的干戈。更不知聽過多少代秦王,孤身在此,述說著大興秦國的夢想。
風流終隨人逝。
惟有這玄鳥,依然在此佇立,等待那興秦者政的到來。
兩人眼中所見的,是這詭秘而雄偉的玄鳥雕塑;鼻中所呼吸的,是這殿宇裡陰森潮溼的氣息。
神思涌動,遙想當初,突然間覺得四周瀰漫著一種令人神魂俱奪的肅殺悲涼之感,更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不可形容的敬畏之感。
秦澤目光微微下落,卻見到那玄鳥的雙足之間,似乎有東西隆起,半尺高,亦被青苔覆蓋,雖瞧不清楚模樣,卻幾處精光閃閃,似有琉璃點綴。他心念一動,突地快步走上石階。
他身子抱恙,盈盈本該陪他一起。可她方纔邁出步去,便不知怎的,又停了下來。
他孤身一人走在這石階上,卻似本該就是他一人走在這石階上。
這世間再無一人,能與他並肩而行。
盈盈見他到了那巨大的玄鳥腳下,伸手在上面摸索片刻。只見他面露喜色,不知捉住什麼東西向上一拉,果然這玄鳥巨像的右邊,那堵本來毫無破綻石壁之門,又緩緩打開,露出石橋和石臺,再度緩緩合上。
月光迷亂了她的眼,一切宛若幻境。
她心神恍惚,轉回頭,瞧著秦澤就站在這大殿之上,瞧見火光在他身旁閃爍,似乎他的身上籠罩著奇異的光芒,有若天人。
忽覺石階兩邊,若隱若現地站出了二十多名男子,高矮胖瘦老幼皆不盡相同,卻都穿著相似的玄黑冕服,朝著秦澤微微而笑,又躬身行禮。再眨眼間,他們又如煙霧一般,次第消散在了空氣裡。
天地幽幽,古來今往,惟他一人獨來獨往。
這瞬間而逝的幻相,竟如此真實。盈盈只覺得心中似是歡喜,又是驚詫,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惶遽瀰漫全身,只曉得怔怔地望著秦澤。
他究竟是什麼人?
秦澤低下頭來,兩人目光相接,他微微一笑。而盈盈臉上一紅,迅速轉開了頭,按捺住不安的心,徑自朝暗門當先而去。他亦緩緩走下石階,跟著盈盈入了暗門。
暗門之後,果然是一條密道。也不知當初花費了多少人力、物力方始修鑿而成,道旁光滑的青石壁間,每隔十多步,便點著一盞銅燈,經年不滅,以幽光點亮著密道。
盈盈攙扶著秦澤,行走在這曲折黝黯的秘道中,只曉得隨著亮光蜿蜒向前,走了半晌,仍不知所向何方。又走了兩個轉彎,忽見前面忽然出現一道石壁,石壁上雕刻著一隻玄鳥,而玄鳥的眼睛,又是以琉璃綴成。
兩人早有經驗,曉得眼前似無去路,其實秘道定然已經走完一程,石壁定然又是一重門戶,機關也定在玄鳥的眼睛身上。
盈盈上前撥轉琉璃,可沒料到外面仍是黑漆漆,並無可見之物。也不曉得是這琉璃壞了,還是這石壁後隱藏著兇險。但兩人此時實在已別無選擇,向後已是無計可施,惟有冒險一試了。
秦澤更不遲疑,伸手便在玄鳥的琉璃眼睛上一拉,石壁果然緩緩向上打開,可兩人眼前卻是一片漆黑。兩人愣了一愣,秦澤伸手一推,觸手一片柔軟,他頓時瞭然,伸手向左一拉,眼前頓時豁然開朗,一片光明。
盈盈和秦澤毫不遲疑,齊齊邁出了秘道。只聽後面“咔嚓”一聲,石壁落下,牆壁已閡,只是一面尋常的雕刻著祥雲飛鳥的石牆。
原來這石牆之前掛著一層厚厚的紗幔,擋住了兩人視線,是以盈盈無論如何轉動琉璃,都無法視物。
而眼前這屋子,四四方方,空空蕩蕩,似也是一座大殿,只是毫無陰暗潮溼之氣。兩人所立之處,身旁便是門扇,左右皆是窗格,紗幔低垂。
而正對面,無數火燭光芒輝煌中,卻是一座座的牌位。
秦澤身體半伏在盈盈身上,在她耳邊輕聲道:“這裡是雍城宮殿,秦王宗廟。”
“秦王宗廟?”盈盈微覺訝異,想不到這秘道工程如此浩大,竟然從雍城北郊直通至城內宮殿之中。可再一想,又覺得實是順理成章之事。
她輕輕走到窗邊,揭開紗幔一角,外面明月東垂,將到破曉時分。
突然間一陣火光耀眼,外面走過了十多名手執火把的秦軍侍衛。盈盈急忙放下了紗幔,秦澤又輕聲道:“秦王四月親政,彼時便要來雍城宗廟敬天行禮。雍城宮禁一向握在嫪毐手中,我若被他的人發現,唯有死無生。”
盈盈微微“嗯”了一聲,等到侍衛過去,才輕輕將窗格推開,與秦澤跳了出來。秦澤放眼瞧了一眼,輕笑道:“這個地方,我比你熟,你跟著我走。”
他拉著盈盈徑往南去,可沒走幾步,他停了下來,皺著眉頭道:“蠢丫頭,我覺得頭痛的很……”未待盈盈回答,他便軟軟倒地,暈了過去。
盈盈一驚,急喚了幾聲,秦澤悠悠醒了過來,瞧著她,聲音嘶啞道:“我……”話未說完,盈盈便輕輕掩住了他的嘴,在他耳畔悄聲道:“莫要說話,我定能救得了你的。”
秦澤面上皆是疲累,卻仍不忘謔笑:“我曉得盈公主你本事大……”他微微嘆了口氣,苦笑道:“救不了我,也沒什麼。便是不死,日日也是勾心鬥角,同人明爭暗鬥,倒不如就此死在你這個蠢丫頭身邊,倒也是清靜。”
盈盈聽他說話有氣無力,實在已是虛弱已極。她深通醫理,一搭脈便知他情況,而她的藥在雍城外便已送給了曼曼,身邊再無其它應急之物。眼下聽到他這樣說,心中一急,目中的眼淚,突地斷線珍珠般落下,抱著他的肩膀,泣聲道:“你胡說八道什麼?”
“怎麼你原來這麼愛哭?真同我娘一樣……”秦澤見她又哭,不免又想取笑她。只見月光下她滿面淚痕,顯見心中關切已極。她絕美的容貌,此刻極是蒼白,面靨被遠處隱隱火光所映,更是楚楚動人。
又覺她抱著自己雙手柔若無骨,一陣陣熟悉的梨花香氣隨她泣聲傳了過來。想起在禁地裡她目中含淚,手足無措的樣子,禁不住心頭一蕩,低聲嘆道:“蠢丫頭,我這個長安君只是個敗軍之將,早已無臉見人,你何必爲我而哭?”
“誰爲你哭了?”盈盈抽泣著道,“我只是生氣自己爲了一株藥草,連累了你……”
“你連累我?真是個傻丫頭……”秦澤凝目望著她,啞聲笑道,“你走罷。不必理我,快些走。若你被嫪毐的手下捉住,只怕也要被他用來脅迫你義……”
“你不是不許我離開你麼?你要我走到哪裡去?”盈盈低聲打斷了他,卻發現秦澤竟無迴應。她低頭一看,原來他又已暈厥了過去。
她咬了咬牙,伸手拭去面上淚痕,伸手勉強扶起秦澤,靠在自己肩上,匆匆朝外奔去。
她只盼能快些出了這雍城宮殿而去,又或是能尋到宮內的藥房所在,她便能設法配藥來救治秦澤。哪知此刻宮中,竟又開始瀰漫起了晨霧。她心慌意亂,竟迷失了方向,根本不曉得往哪裡去纔好。
東方晨曦微光,四周漸漸亮了起來。只要有一隊王宮侍衛巡邏過來,兩人便不能逃脫。而秦澤面無血色,雙目緊閉,便是沒有秦兵,這般虛耗下去,也要有死無生。盈盈再伸手一探,他胸口呼吸竟也變得十分微弱。她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,他內傷如此嚴重,若不立刻施救,秦澤的性命,亦是十九無望了。
她心中一個念頭轉完,立即伸手便按到了秦澤背後的大穴,將自己真氣綿綿密密地輸入他的身體。可她自己也不過是多日強撐,沒過多久,體力便已覺不支。但她卻不管不顧,仍是爲他輸氣續命。
她心中忽地升起一個念頭,叫她怕極了。
怎會到最後,反倒是他比她先走了麼?
忽然之間,她只覺忽地心口一蕩,全身如處冰窖中,凍得幾乎提不上氣來,叫她全身僵硬。她心中一驚,曉得自己方纔太過心急,竟觸損了護心真氣。而這口氣若無法提上,身邊再無知情之人救助,兩人只怕要一齊死在此處了。
她反覆嘗試運氣,可那口真氣卻再也無法提上來。她暗暗搖頭,只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支持,當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。
她瞧著秦澤的背影,想要喚他,可話未出口,目中又是淚珠盈盈。她再沒了力氣,全身冰寒難當,只能就勢伏在了秦澤的背上,與他相互支撐依偎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