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斯回朝後第三日,秦王再下“廢逐客令”。王書被快馬送至秦國所有郡縣,六國商旅,又逐一回到了咸陽;所逐官吏,亦回到了各自的官署。
秦王出爾反爾,看起來荒唐,可秦王的舉動,反而叫天下人覺出了秦王知錯能改知人善用的胸懷。那些秦國老臣終於曉得閉起了嘴,而在秦國的關(guān)東諸子,也不再人心惶惶。
秦國國政,終於到了連宗族重臣都插不下半隻手的地步。國計國策,統(tǒng)統(tǒng)都只在秦王一人的手裡。
一場風(fēng)波之後,老百姓仍舊過著自己的日子。日子若流水,一天天流淌,一個不留意,那文信侯府已被荒棄了八月有餘。府門前長滿了荒草,屋檐上還有幾片去年秋日的落葉。
四月春雨不息。
雖纔是傍晚,夜色如墨,大雨傾盆而下。雨聲如雷,雷聲震耳,不時有一兩閃光,劃破了無邊沉重的黑暗。
兩輛馬車自東向西而來,在文信侯府前稍稍慢了下來,又立刻轉(zhuǎn)南出了城去,沿著渭水的官道向西,到了路旁一家廢棄的草廬旁,才停了下來。
一名美貌的中年女子,青衣綵帶,輕盈的一躍而下。撐著傘到了草廬裡,檢視了一圈,這才笑著對著馬車裡喊道:“好了好了,這裡夠破了,也沒有人,正合你的心意,下來歇一歇先避避雨!”
馬車上又下來一個白髮灰白的老者,身形有些高瘦,精神倒還矍鑠。他也不打傘,就這麼站在雨中,瞧著前方大雨滂沱的路,瞇起了眼。他瞧了好一會兒,微微轉(zhuǎn)頭,似是想望向北面。那青衣女子將傘遞到他頭上,笑著扯了他一把:“瞧什麼……人家可是巴不得你早點死呢!”
老者一諤,苦笑地指了指她。青衣女子扶著他,進(jìn)了草廬。他突然回過頭來,望著後面那輛馬車,面帶疑惑道:“盈盈怎麼不下來?”語聲雖仍清亮,但聽來卻已十分蒼老。
青衣女子臉色微微一僵,立刻微笑道:“估摸是一路上太顛簸,她睡著了,我去叫她。你先去瞧瞧,給我們想法子燒些熱水來?!彼龑χ@老者頤指氣使,一點都不客氣,老者也不反駁,訕訕笑了笑,進(jìn)了屋去。
他的背影,蒼老卻仍挺直。
他手上沒了權(quán)柄,換洗衣裳不過兩三件,瞧起來很落魄;他不願見人,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老頭子,可比起從前那個不茍言笑、對自己刻意疏遠(yuǎn)的文信侯,眼前這個老頭子卻分外的討人喜愛。
連帶著她,也變得少了許多城府,似乎又回覆了些與他初相見時的嬌俏與輕盈。
青衣女子望著他,臉上盡是掩不住的笑意。可她轉(zhuǎn)過頭,望著後面的馬車,面上卻立刻浮起了憂鬱之色。她趕了兩名車伕下車歇息,又回頭朝著草廬裡瞧了瞧,瞧見那老者正朝後院而去。她這纔到馬車旁掀開了簾子。
車內(nèi)靜靜臥著一名紫衣少女,身旁放著一柄長劍。青衣女子喚了聲“盈盈”,她不曾迴應(yīng)。突然間霹靂一聲,電光一閃,將馬車內(nèi)照得一片雪白。照的這紫衣少女面色慘白,毫無聲息,就好似已經(jīng)死去了一樣。
青衣女子登時慌了,面如土色,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(yīng)。徵立半晌,急忙從懷裡摸出一粒藥丸,塞到少女的嘴裡。又指幻如風(fēng),點過她身上的大穴,再運(yùn)功不斷地將內(nèi)力輸入少女體內(nèi)。
可無論她輸了多少內(nèi)力,竟覺這少女的體內(nèi)始終空空蕩蕩的,輸入的真氣全然不知去向。青衣女子驚惶不已,正要撤掌去喚方纔那老者。那紫衣少女恰好緩緩張開眼來,茫然地瞧了她幾眼,瞬即緊緊闔上眼睛。
紫衣少女就這麼不急不緩地,過了好生一會兒,扶著車壁坐了起來,靠著喘了好幾口氣,這才微微一笑,輕聲道:“清姨,你又救了我!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薄晏清又憂又急,壓著聲音道,“盈盈,你今晨才服過藥,怎麼現(xiàn)今又……再在這樣下去,我真怕你支持不住……”盈盈又笑了笑,不回她的話,卻從簾子裡探出頭來,就如方纔那老者一般,擡頭去瞧北邊。薄晏清氣憐交加,輕輕一帶,將她身子扳了回來:“他將你害的這麼慘,你還惦記著他?!?
“清姨,你放心,”盈盈垂首,淡淡一笑,“今後我不再惦記他了……”
“你這話……什麼意思?”她答得這樣乖巧,薄晏清反而聽得有些狐疑。那老者自草廬裡探出頭來,對兩人招手道:“盈盈,累了麼?過來喝點水?!北£糖迤沉怂谎?,嗔笑道:“侯爺燒好水了麼?我們兩人說些悄悄話,你非要打斷我們麼?”
“什麼侯爺?”呂不韋自嘲地一笑,縮身進(jìn)了草廬,“雨大,有話進(jìn)來說?!?
“我偏愛在外面說……”薄晏清笑著又頂了他一句。盈盈見兩人竟似年輕人一般鬥起嘴來,不禁口角含笑:“侯爺……還是不做侯爺?shù)暮??!?
她的話很是繞口。薄晏清回過頭來,笑道:“若不是你,他此生,哪來這一段不做侯爺?shù)那彘f歲月?!彼龘嶂俱采n白的面容,心中似有無限感慨:“我瞧秦王也是瞧在你的面子上,才終於許他避去蜀郡。盈盈……等到了蜀郡,那裡便是我的地界,我立刻設(shè)法叫人去尋這霄煉……”
“不必了,”盈盈黯然一笑,打斷了她,“能拖到秦王準(zhǔn)許侯爺去蜀郡,已是萬幸了。”
“你……”薄晏清臉色驟變,一把抓住她的手。突地,電光一閃,霹靂大震,健馬驚嘶,馬車震顫,天地間都彷彿動搖了起來。
雨卻漸漸薄了。
雨聲也輕了。
薄晏清望著東面,沉聲道:“有人來了,騎馬!”
馬蹄聲與驟雨聲甚是近似,但在功夫深厚之人耳裡,卻大不相同。雨勢越小,便越容易分辨??捎缃駞s是一點動靜都聽不見,她不禁面露苦笑。直到過了一會,果然才聽見雨聲中透出一陣馬蹄奔騰聲。
幾聲馬嘶響起,一人駕著馬車,疾馳到了兩人面前停下。他滿身水溼,下車抱拳:“敢問兩位可是文信侯的親隨?”
他一身宮中內(nèi)侍裝扮,薄晏清頓時警覺起來,攔身在來人面前,右手袖劍當(dāng)胸,左手兩指,微搭劍尖,青鋒半出,微笑道:“怎麼?秦王是有什麼放心不下的麼?”
“兩位誤會了!”來人急忙解釋,“小人是來尋一位叫盈盈的姑娘?!北£糖搴陀瘜σ暳艘谎邸S徛暤溃骸拔冶闶恰D銓の宜鶢?wèi)何事?”
“盈姑娘好,”來人恭敬行禮,“小人是六英宮的,南瑤夫人聽說秦王特準(zhǔn)文信侯回蜀郡,特地叫小人來請盈姑娘。她想見姑娘一面。”
“南瑤夫人?”盈盈微微一怔。不待她答話,薄晏清便已失笑:“秦王后宮的夫人,倒是管起朝廷的事情來了?還算得到我們今日過咸陽,叫人來尋我們?”
“這……”來人撓了撓頭,不曉得如何回答。薄晏清手中袖劍倏地遞到來人咽喉:“是不是秦王叫你引開盈姑娘,有人好乘機(jī)下手殺了呂不韋?”來人嚇了一大跳,本就訥訥,如此一來更是手足無措。薄晏清卻又撤了劍,反從懷裡摸出一塊金子,笑吟吟地遞到那人面前:“你說清楚,是誰叫你來的?還有什麼後招,這金子便是你的了……
那人退後兩步,不敢伸手去接,只苦笑道:“小人對天發(fā)誓,確不是秦王派來的。小人若說了謊,便天打五雷轟。”
細(xì)雨中,薄晏清和來人一來一往,爭來爭去也沒個結(jié)果。盈盈卻漠然站在一旁,既不開口,也不問話。那人被薄晏清逼急了,撓了撓頭,突然想起了什麼:“對了,南瑤夫人還說,那個杜長生既非內(nèi)侍,又非侍衛(wèi),留在她宮內(nèi)甚是不便,實在不勝其煩。既然姑娘要去蜀郡,順便將他帶走也好。”
“她真的這麼說?”盈盈沉吟著。
“小人不敢說謊。”
盈盈又是一陣沉默,許久才長嘆了一聲:“一步錯步步錯。事到如今……她實在是高估我了……”
“晏清……”
薄晏清聽見有人喚她,急忙回頭。呂不韋正站在屋檐下,瞧著雨中的三人。她到了呂不韋身邊,附在他耳邊,慢慢地說著話。呂不韋目光閃動,偶爾回了一兩個字。薄晏清卻一再地?fù)u頭,嘴裡仍細(xì)聲地說著什麼。呂不韋仔細(xì)聽著,卻似乎深不以爲(wèi)然,又在她耳邊叮嚀了兩句,還以手指了指盈盈,大笑道:“當(dāng)初你不也是瞞著我,一心要成全他們。她馬上便要去蓬萊了,還能有幾日?”
薄晏清霎時沉默了下來。她沉思了好一會,才無奈地對著呂不韋笑了笑,到了盈盈身邊:“不韋說,是不是南瑤夫人,都去見一見?!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