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用箸子夾了一個雞塊，在他的鼻子下面晃了晃：“真不要吃麼？”
“不吃便是不吃……”他拉長了聲音，瞥了一眼，仍是撇了撇嘴。盈盈微笑著，將盤中雞塊的雞骨細心剔除乾淨，這才用箸子夾了，遞到他面前，柔聲道：“這樣都不吃麼？”
這世上，只怕再沒有比她更溫柔，更體貼，更知冷著熱的丫頭了。秦澤目光冷冷地看著她，突地微微一笑，輕聲道：“既有人喂，自然還是要吃的好。”說著，便把雞絲接到了口中。
盈盈抿著嘴一笑，不住地將飯菜送到他的嘴邊。這幾案上的飯食，是每日阿窈按照吩咐，晚膳時依時送來的，擱到現在早已涼得透了。若按照往日，秦澤便是再餓，也決不肯要碰一口。可這一次他卻張口便吃，不過片刻，便吃了好大一碗。
盈盈一邊喂著他，一邊低聲道：“慢些吃，小心噎著。”
秦澤聞言，側過頭瞧著她，盈盈又被他看得奇怪，輕聲道：“你又瞧什麼？”
他垂著頭沉默了許久，才淡淡道：“你真像我娘，也像我姑姑?！?
“你姑姑？”盈盈第一次聽他提起姑姑，微笑道，“可是那個唱歌同我一樣難聽的人？”
“嗯……這世上只有她們，纔是待我好的人，”秦澤笑了笑，聲音卻不由自主地低沉，“我娘同你一般溫柔，餵我吃飯時，總要叮囑我慢慢吃?？晒霉媒涛易x書學兵法，卻極是嚴厲，我一個字背錯了，她便要打我的手心?！?
“我哪有你姑姑那般嚴厲？”盈盈嗔笑道。
“姑姑雖然嚴厲，可我卻曉得，她心裡待我，是同我娘一樣的溫柔，”秦澤黯聲道，“她約束我，不過是盼我將來成器，莫要似我爹爹一般不成材。”
他既自稱長安君，便是秦王政的兄弟，他爹爹自然便是已過世的莊襄王，那他的姑姑大約是莊襄王的姐妹。莊襄王在位雖短，卻也曾爲秦國圖謀奮發，豈可以“不成材”論之。真不知他的姑姑，是怎樣一位厲害的人物，竟然這樣瞧不起自己身爲秦王的兄弟。
盈盈心中正覺得奇怪，卻聽秦澤又道：“你兇起來像我姑姑……”
她不過對他冷了一次臉，便被他記在心裡了，可見這個心眼是如何之小。盈盈有些失笑，可聽他聲音黯然，想起他自幼失怙，少人疼愛，又多歷風雨，如今還亡命江湖，不由得一陣心酸。她不欲他觸景傷情，忙笑道：“我同你說一件事情……”
“什麼？”他隨口應了，心中想著姑姑，不由自主地瞧了盈盈幾眼，只覺得她眉眼之間的俏麗，尤其是那燦若星星的雙眸，神韻竟然就同姑姑一般無二。
可她明明長得七八分似文信侯，怎得又會似姑姑？定然是自己想錯了，若是姑姑有個女兒，那自然是像她夫妻二人。
他突然間想到什麼，輕輕“啊”了一聲，只覺得自己甚是糊塗。
盈盈的面相自然只是與她的爹孃相似。只因她有些像呂不韋，自己凡事先入爲主，總以爲她大約是呂不韋的私生女兒，卻不曾再多想一層。
可他終於想起這世上還有一個人，長得卻與呂不韋極爲相似。若那個人便是盈盈的父親……他想到那人，再一看盈盈的脣角，微微上翹，總是巧笑嫣然，果然同那人一模一樣。他頓時心中瞭然。
這一霎，心電交馳，兩相印證，更經認定。難怪他一見到她便覺得有些親切，難怪她身上的梨花香如此熟悉；又難怪她長得會像呂不韋，眉眼神采又像姑姑。
更難怪一向眼高於頂的文信侯，會收她做義女。
如此一來，方纔是順利成章。
卻聽盈盈緩緩道：“從前我年幼時，義父每次餵我吃飯，小黃便在一旁呆著，眼巴巴地望著。我心中不忍，便每次總要將自己的飯菜喂他吃一些。義父叫我細嚼慢嚥，我也有樣學樣，同小黃說要吃慢些，莫要噎著了。義父便笑我……”
“你又罵我是……”秦澤雙眼一翻，伸手便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。
“這一次你倒明白得快，”盈盈捂著額頭，眼中卻蘊滿笑意，笑吟吟地道，“難怪義父說兵無常勢，水無常形，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。果然這罵人的法子，也絕不能用上兩次……”
“你義父對你諄諄教誨，那定然也同你說過：兵者詭道，當利而誘之，亂而取之……”秦澤哼聲問道。盈盈歪著頭想了想，笑了一笑：“或許說過，可我自小任性，從來都是想聽的聽，不想聽的便忘了，這句話我卻沒什麼印象了。”
義父兵法天下稱道，自然是同她細細講過這些道理的。莫說義父，似乎清姨，也曾在她面前提及過。
只是……她雖自小懂事，如今心中卻有了任性之意，他們的規勸，便也置之不理了。
盈盈的面上，含著一絲笑容，凝望著秦澤。秦澤的一雙眼睛，也緊緊地盯著她。她雙瞳翦水，微微一眨，便如冰輪又在夜空中升起。
而她如水的目光，遠比月光還要美麗。
她一直是個美麗姑娘，卻從來也不傻。他總覺得她每次目光微微一轉，便已看破了他的心事。可她卻又是一個很善良的蠢姑娘，蠢得連他的話中有話，都聽不太懂。
究竟是她不肯點破？還是……縱然明知他說的話是假的，她也會相信；縱然明知他在騙她，她也不會怨懟。她總歸是心甘情願，要回來陪他飲這一杯茶，陪他走這一程路。
他機關算盡，在她面前，似乎全沒有了用處。
她因無爲，而無所不爲。
秦澤的雙目中閃耀著異樣的光芒，不知是得意，是訝異，是感激，還是愧疚？而他心中更是辛酸苦辣、五味俱全。他輕輕嘆息了一聲，伸出手去，輕撫著她的面頰。
盈盈卻頓時身子一僵，側過了身：“你……你別碰我……”
他不肯收手，只是慢條斯理地道：“我爲何不能碰你？”
盈盈輕輕打開了他的手，又伸手整理著鬢邊的髮絲。其實她的髮鬢早已梳得一絲不亂，哪裡還需要再理。
可天下哪個年輕的姑娘不是這樣，當她們心緒紊亂的時候，她們總是要去梳一梳髮絲，藉以來整理她們凌亂的情緒。
只是她卻又覺得，她此刻無論是再怎麼梳理，自己的思緒，都是剪不斷、理還亂，千頭萬緒，都成了一團亂麻。
她放下了手，低聲道：“我答允你陪你回去咸陽，可你……可你卻不許再……再……欺負我?！?
秦澤笑得十分開心：“你不喜歡我欺負你麼？”
既是欺負，又哪來的喜歡？他問得古怪，卻又問得這般理所當然。
盈盈臉上一紅，低聲道：“若你不答應我，我便不陪你回去?！?
秦澤想也不想，立刻一口應了下來：“好。”
一件小事又有什麼不好應承的。只要他想，他有千萬種辦法，留她在身邊，當初她不也只是答應了送他到雍城麼？ Www? т tκa n? ￠ ○
盈盈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，可不知怎的，又覺得有些難以名狀的失望。他看著她，一直笑著，而她低下頭，終也是微微地笑了。
不知將來如何，不理從前如何。只這一刻，她還是回到他的身旁。無論他是生是死，無論他是誰，不管他有多少心思心機，她都回到了他的身旁。
難得兩人之間這一份溫馨，若能此時此刻長存，可該有多好？
只這一刻，得過且過，倒也是有些雋永之意。
不是麼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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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吊腳樓的窗戶微微敞開了一條縫，裡面有人輕柔的嘆了一聲，像是無奈的感嘆，卻又夾雜著極輕極輕的歡愉之情。
這一夜無眠的，又何止遠處精舍裡的那一雙人兒。
“夫人，盈姑娘真的進去了……”這似乎是另一人的聲音，雖然輕，卻極清脆，還充滿了不忿之意。
“進去便進去了，同我說什麼？”這聲音軟軟的，有些乏力的樣子，正是方纔那嘆息之人。
“你不管管她麼？”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又起。
“她的事情，她自己作主，我管不了?！避浘d的聲音輕笑道。
“萬一他真是長安君成蟜……”
“是又如何？不是又如何？”
“要是長安君，他回去咸陽，定會對侯爺不利……”
“你既這麼擔心，那你叫人知會呂誠，多多留意侯爺的安全便是了。”
“夫人……”那清脆的聲音顯得有些焦急，“你怎麼也不管侯爺了？”
“他是他，我是我，他姓呂，我姓薄，他是秦王的仲父，我不過是個生意人，”那軟綿的聲音仍是幽幽地，“他的死活同我有什麼相干?！?
“夫人，怎麼你總說這樣的負氣話？”清脆的聲音道，“就算你不想著侯爺，你也要爲盈姑娘想一想。這人嘴裡就沒一句真心話，盈姑娘年級小不懂事，若他真的……”
“由得他們去吧！”軟綿的聲音輕輕打斷了她，“阿窈，你瞧瞧外邊什麼東西掉下來了？”
作者有話要說： 明天週末了，下週一是Easter Monday，要陪家人，所以下週二再更新了，真的不好意思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