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政笑道:“文信侯這兩日對我寬和了許多,我曉得是你勸過他了……”
盈盈也笑道:“你便是不帶我去赴宴,文信侯也曉得你待我很好。”
“可我要你去……”趙政微微一笑,“文信侯和昌平君這兩個半老頭子,他們給我安排的那些夫人美人,都無趣的很,我一個也瞧不上。”
“你說什麼?”盈盈只覺得自己怦怦心跳。趙政輕輕伸手,撫著她嫣紅的臉頰:“我要帶你去給昌平君瞧一瞧,還是我自己找的蠢丫頭好。”
昌平君瞧過之後呢,又能怎樣?難道他便可以爲所欲爲了麼?
他又一次自說自話,不管盈盈怎麼想,也不管她要怎麼做,好似這一件事情根本與她無關似的。好在此刻盈盈目光柔和,似羞似怯,沒有迴避,更無半點嗔意:“南瑤……夫人不是很好麼?”
她聲音溫柔得像流水一般,美目流波,一張俏臉生了紅暈,分外地動人。趙政瞧了許久,忽然笑道:“我記得那個周襄王曾想要封一名狄族的女子爲王后,那個叫富辰的又跑來勸他。他說:夫婚姻,禍福之階也。由之利內則福,利外則取禍。南瑤是魏國的公主,納她爲夫人,無非是因爲這些利內利外的福禍,借之連橫魏國,孤立韓趙的朝堂權術……”
他將臉埋在盈盈的肩膀上。她身上梨花香氣幽幽,直沁人心脾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:“可我只想著你身上梨花香,最好聞。”
盈盈驀地一怔,眼中熱淚幾乎盈眶。
她不曉得他話裡哪句真哪句假,可就算都是騙人的,他就是能說得那樣情真意切,娓娓動人,甜蜜得叫人難以呼吸。只覺得此刻無論他要自己做什麼,她都決不會拒絕。
可其實連趙政自己,如今也不知曉得自己說的那句話是真心,那句話是假意?那句話又是爲了留下盈盈而特意說的?更搞不懂自己爲何要說這些話。
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非要跟著她去雍城。
一千個一萬個的“利而誘之”,其實不過是自己想要“亂而取之”。
亂得,都是他自己。
她知曉得的事情已經比旁人多了許多,若自己再不節制,早晚會有麻煩的一日。可實在是每每一見了她,一聞到她身上的香氣,便只覺得自己想不得那麼長遠,只貪戀著這一刻她給的默契與溫馨。
留她在身旁也好,拖一時是一時。只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,眼前且率性而爲,走一步算一步罷。
到最後,總有抽刀斷水的那一刻。
他抱住了盈盈,低聲道:“蠢丫頭,你真的要走麼?”
盈盈被他這樣擁著,悸動難忍,忍不住輕輕地擡手,放在他的背上。又想起今日在史家酒館裡聽到那一句“好景易逝,萍聚無期”,心中已是痠痛難忍,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。
她真怕他再說上幾句哄上幾句,自己便要抑制不住,連忙垂下頭不敢看她他。可趙政卻將頭擡起,輕輕抵著她的額頭,與她呼吸交錯。
他怎可這樣殘忍,這般甜言蜜語,這般耳鬢廝磨,這般用柔情一點一滴地煎熬她?莫非他真要逼得自己將一切都告訴他麼?
她是寧可他騙了自己,哄了自己,也不願他是真的對自己動心。
那夜他夢中呼喚孃親的樣子,如今仍歷歷在目。
她又怎忍心讓他再試上一次。
盈盈慌忙轉過頭去,瞧見自己的一滴淚水,自眼眶滑下,落到了他的衣襟上,又聽見自己只是輕輕說道:“多謝你這般讚我。”
※※※※※
車馬在僻靜的小徑停下,趙高駕著王輦,早已候在一旁。兩人上了王輦,趙政換上秦王常服,也不知趙高怎麼安排的,待得到了咸陽城西南昌平君府邸門口停下時,王輦前前後後皆是侍衛宮女,已是十足的王駕排場。
昌平君乃是王族宗長,可一向深居簡出,昌平君府更從來都是樸實無華。直至今年昌平君六十大壽,太后發了令,這才大興土木,將裡外修建得煥然一新。
廳上早已擺設盛筵,昌平君向來儉樸,壽筵也無百官相陪,只是叫了自己的弟弟昌文君與家眷一干人等。即便是有秦王、太后等人之尊貴,可這壽筵仍看起來像是普通的家宴一般。
太后與文信侯自然坐了首席,嫪毐如今雖已是長信侯了,可不敢託大,仍是侍於太后身後。文信侯身旁坐著一個矮小的老頭,約莫六十來歲年紀,臉孔十分瘦削,頭頂稀稀疏疏的已無多少頭髮,精神倒是十分矍爍,服飾亦是簡樸,該是此間的主人昌平君。而太后身旁空的一張幾案,大約是給秦王留著的。
盈盈隨在趙政身後,方入廳堂,便覺得幾雙目光都炯炯地盯著自己。
文信侯瞧見自己,只是微微一哂,倒也沒有別的不悅之色。趙姬嘴含冷笑,嫪毐的目光則是饒有深意。昌平君爲人甚是持重,分明見到堂上幾人神情都有些古怪,可幾次來向秦王行禮,竟半字也不問盈盈的身份。
酒過三巡,有人在外面求見,原來是文信侯手下的一名書吏,說是北地郡這一月暴雨如注,郡中民衆受了災,好些地方吃不上飯。災情緊急,賑糧官急等文信侯下令發放糧食。那書吏拿著文書進來,向衆人依次行禮,入呂不韋一側耳語說明詳情,呂不韋用印下令,那人又朝衆人行禮,正要退出去,趙政微微笑道: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那人躬身答道:“小人李斯,蒙文信侯賞識,在文信侯府內做一個舍人。”
嫪毐頓時撲哧笑了出來:“原來文信侯就是這麼提攜人的啊……一個小小舍人就將人打發了。你瞧瞧我門下的……”
趙政笑了笑,打斷了他:“我方纔見那文書上的字寫得不錯,是你寫的麼?”
“正是小人寫得。”
“你字寫的好,算得上一項本事,怎麼得也能做個郎官。過上兩日,我叫趙巽去叫你,你到宮裡來,”他說到這裡,轉目望著呂不韋,“仲父,這蠢丫頭總說我字寫得不好,這李斯不過是你府上的舍人,少他一個也不妨什麼事,你便把他讓於我幾日,我好好練一練寫字,叫這蠢丫頭莫要小瞧我。”
“李斯身無功勳,你不過是爲了練字,竟擢升他做郎官。身爲秦王,豈能如此……”呂不韋目光一瞪,又想要訓斥。盈盈右手放在桌案上,擡起食指,朝著他輕輕搖了搖。
呂不韋想起盈盈那日語重心長一番話,瞧著眼前衆目睽睽,似乎人人都在等著瞧自己如何呵斥秦王。他心中猶疑,硬是將滿腹的話都忍了下來,嘆氣道:“李斯,聽秦王的便是。”
李斯自然領命,謝了秦王出去。趙政起身,將呂不韋一頓好謝。席上又是一輪觥籌交錯,又是“文信侯”“太后”“長信侯”不斷,人人都喝得有幾分醉意。
趙政側過半身,臉躲在盈盈的背後,將自己酒樽中的酒潑到了地上,冷哼道:“也不曉得這酒有什麼好喝得……”
盈盈曉得他素來不愛飲酒,卻不得不與衆人推杯換盞,不禁微微一笑:“也不曉得我幾時嫌棄過你寫字難看?”
她話裡有話,趙政忍不住“哈”地笑了一聲。又聽盈盈笑道:“我不敢拂秦王的面子,秦王也總要給人幾分薄面,不是麼?”
趙政轉回臉,與她四目一對,兩人齊齊一笑。他湊到她耳邊:“方纔那個李斯,他從頭至尾,都不曾望過你一眼,我很是高興。”
盈盈笑道:“他不瞧我,是因爲他志不在美色佳餚,更不在文信侯。如此秦王方能多瞧他一眼。”
趙政怔怔地,望著她:“你是我肚子裡的蟲子麼?”
盈盈抿了嘴一笑,趙政又靠近了些,輕聲道:“便是蟲子,也是一隻又好看又好聞的蟲子。”說完,又極快地在盈盈的臉上親了一下。
盈盈料不到他當著衆人,仍是這樣肆無忌憚,避讓不及,失手帶翻了案上的酒樽。趙政見她身處宗室王族之間,仍是言笑晏晏落落大方,卻被自己一個親吻捉弄得手足無措,頓時哈哈大笑起來。
堂上衆人不由得紛紛側目。嫪毐笑得比趙政還要大聲:“哎呀……秦王與盈姑娘可真是要好……”
昌平君這時才含笑相詢:“不曉得這位姑娘是……”他見盈盈與趙政親暱,卻是閨女打扮,心下本就有些遲疑,又聽見嫪毐稱呼她爲姑娘,才曉得她並非秦王的什麼新夫人。卻聽嫪毐道:“哎呀昌平君,盈姑娘如今尚是文信侯的私生……啊義女,可將來……”
他故意不將話說全,直叫人浮想聯翩。
昌平君“哦”了一聲,若有所思。一時之間,大廳上一片寂靜,人人心中都不禁暗自揣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