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壚旁的席子上,擺上了一張方幾。老夏頭緊閉了窗格,夜風仍是從門縫窗縫吹了進來,吹得屋內冰涼冰涼的。
可也吹得兩人的心,都不似方纔那麼亂了。
盈盈扶著秦澤席地而坐。可秦澤瞧著案上的一盤饃饃,兩盤野菜,頓時眉頭又皺得緊緊的。
盈盈取了一個窩頭,遞到秦澤左手上,問道:“老夏頭,不叫三帖吃飯麼?”
老夏頭也坐了下來,嘆氣道:“別理他,搗鼓他那些草藥呢,給他留上一點就是。”說到草藥,他轉身瞧了瞧秦澤,訝聲道:“哎呀,這傢伙的藥還真見效,你瞧你,臉色好多了。”
秦澤嘴角一揚,似要說些什麼。盈盈連忙瞪了秦澤一眼,笑道:“是,三帖的藥真好,莫說三帖,一帖便有效了。老夏頭,他是如何學到這樣的本事的?”
“如何學的?”老夏頭聽人讚許自己兒子,面上卻半分歡喜也沒有。他閉著眼睛,半晌了才冒出一句:“我四十歲上才得了這個兒子,他娘生下他便去了……”
他沒答盈盈的話,卻要從二十多年前說起。秦澤似笑非笑的,淡聲道:“天黑了。”
“是是……”老夏頭摸索著起了身,從櫃檯裡摸出一盞油燈,湊上火放在酒壚之上。他又坐下來,向著盈盈問道:“今日我見到那老管事對待姑娘的樣子,便曉得姑娘是貴人家出身。姑娘可否告訴老漢我,你們貴人家是如何教養孩兒的?”
“我不是什麼貴人家……”盈盈笑的恬淡,“若論貴,自然莫過於當今七國王室。當年趙國的左師公曾同趙太后說過:父母之愛子,則爲之計深遠。勞其筋骨,苦其心志,以圖其能自立,大約便是如此吧?”
她雖說的文縐縐的,可言詞淺白,倒也不太難懂,聽得老夏頭連連點頭。可她自己心中卻有些黯然,側過了臉,不經意對上秦澤的眼,彼此都瞧見兩人的臉上,不約而同閃過一縷寂寞之色。
老夏頭默坐著想了一會,又問道:“姑娘的意思我明白,就是說咱們做父母的,總要爲孩子謀條後路?”
“也不單單如此,”盈盈微笑道,“愛之愈深,責之愈切。孩子年幼,想不得深遠,容易做錯事情,做父母便要嚴加管教,不叫他走上歧途。”
秦澤卻將手裡的窩頭掂了掂,啃上一口,味如嚼蠟,他將窩頭往幾案上一擺,苦笑道:“這是什麼東西,如何下嚥?”
“這是窩頭,”老夏頭訕笑著,“咱們窮人家,平日裡就吃這些。”
盈盈嘆了口氣,她將窩頭撿了起來,塞在秦澤的手上,將他手指一推一合,握住了窩頭。她低聲道:“荒野之地,不比得從前,委曲一下罷。”
“又硬又幹,我吃不下。”他倒是有些撒起氣來。
“這裡人人都能吃,你如何不能?”她笑道,“能屈能伸纔是大丈夫呢!”
秦澤心中微微一動,手一攤,窩頭只在指尖上掂來複去。盈盈瞧他這樣子,轉身對老夏頭笑道:“老夏頭,可有湯麼?”
老夏頭朝著裡面指了指:“有有,都在那邊。”他想起身去盛湯,盈盈卻在他肩頭輕輕一按,笑道:“您坐著,我來。”
她笑若飛花,無論處於何處何地,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。反倒是秦澤,人前架子這般大,可一見到她纖纖的身影,從昏黃的油燈下緩緩離開,沒入了黑暗之中,心頭卻突地有些慌了;
好在瞧見前方黑暗處,她一抹紫色若隱若現,又漸漸清晰起來,他這才勉強地放下心來。
她手裡端了一個碗,放到秦澤面前。他微微垂頭,瞧見眼前半碗湯,黑乎乎的,連根菜絲也沒有,根本就是一碗燒開的刷鍋水,不禁皺起了眉頭。盈盈微笑道:“好賴吃一些,不然傷口怎麼才能好呢?”
秦澤仍是端坐著不動,半晌才朝著自己的右胸努了努嘴。
他右胸有傷,雖牽連到右手不便,他還有左手。可他就是連喝口湯,仍是要人來服侍他。
他又不是義父,哪來的底氣叫她服侍?
可他雙目灼灼,緊緊盯著她,雖是得寸進尺,卻好生的理直氣壯。
盈盈垂下頭,避開了他的目光,輕輕咬著脣,心中猶豫不決,可終於還是舉起調羹,吹了吹,遞到秦澤的嘴邊。
燈火下,她身上似籠上了一層薄煙;攘袖舉勺,露出的手腕欺霜賽雪。
秦澤靜靜地瞧了她半晌,才笑了一笑,低下了頭,喝了一口湯。可這湯著實難以下口,他喝了兩口,禁不住又皺起了眉頭,一擡頭卻見她一手舉著窩頭,笑道:“乖孩子,再吃一口,好不好?”
他驀地一呆。
多年之前,也有人曾這樣溫柔地同他說過一樣的話。
他怔怔地出神,神驅鬼使般張開了口,咬下了大半口窩頭。
不知不覺間,他被她哄下了些吃食。她是從不和他針鋒相對,總是以退爲進;可至軟至柔,卻有著不同尋常的力量。
老夏頭坐在一旁,一時瞧瞧盈盈,一時瞧瞧秦澤,忽地嘿嘿笑道:“你們倆人都是富貴人家出身,可這脾氣卻天差地別,這小丫頭也忒乖巧懂事了些。”
“誰告訴你我是貴人子弟?”秦澤方還含笑的臉,突然陰沉了下來,冷森森地道。
“沒人同我說,”老夏頭擺手道,“你瞧你自己,這貼身的衣裳,都是蜀錦做的,嘖嘖……”
“你怎曉得這是蜀錦?”秦澤仍沉著臉,眼神像一潭深水,陰沉不定。
“你看這裡,這領口,繡紋是經線起花,彩條起彩,一瞧就是蜀錦的織法,”老夏頭指著他的領口,嘿嘿笑道,“三帖他娘從前就是繡女,老漢我清楚著呢。這種針法,是專供咱們秦國王室……”他還待再說,盈盈微嗔似地板起臉,搶過話道:“老夏頭,你說我乖巧懂事,是笑我是個被人使喚的丫頭麼?”
她這是一語雙關,即替老夏頭解了圍,又恰好指摘他一頓。秦澤這才又笑了笑,若無其事地,就著盈盈的調羹喝了兩口湯。老夏頭聞言笑道:“你怎會是個使喚丫頭?你若是使喚丫頭,老漢我是什麼?”
“您呀,是三帖的爹,夏家鋪子的老夏頭呀。”盈盈笑著打趣。秦澤瞧也不瞧兩人,只是低頭喝著湯。
老夏頭卻突地沉默了,過得半晌,方幽幽地道:“三帖這孩子命苦,打出孃胎便沒了娘,我一人又當爹又當娘,好歹將他也拉扯大了,請了一名先生教他讀了幾本書,認上幾個字……便是這樣,我已覺得自己是爲他打算的長遠了。”
“可我沒想到,他竟然對這岐黃之術有了興趣。你還別說,他自個兒擺弄這些草藥,竟也弄出些門道來,治個頭痛腦熱,都不在話下,村裡人誇他醫術比正兒八經的郎中還好,還送了他一個“三帖”的名號。”
“若要治病救人,可不能光憑興趣與天分,更不曉得要下多少年的苦功夫……”盈盈嘆氣道。
秦澤不禁摸了摸自己右胸,只有一些輕輕的按痛了。
幾顆藥丸,便曉得她的醫術倒真是不淺,也不知她是爲了什麼,又下了多少年的功夫?
“丫頭你說的是實話,”老夏頭笑了笑,嘆氣道,“可我卻做了一件糊塗事。”
“當郎中不好麼?”秦澤微微笑道。老夏頭沒料到自己什麼都沒說,秦澤卻已猜中七七八八,他甚是驚訝:“你,你……你怎麼曉得我不喜歡三帖當郎中?”
“人的年紀大了,便有些畏首畏尾,越是不懂的東西,便越不想去懂……”秦澤淡笑道。老夏頭一愣,立刻明白了過來,苦笑道:“你說的對,我祖上釀酒,我也釀酒,覺得釀酒賣酒好謀生,我自然也希望三帖能學會這祖傳的釀酒秘方。”
“我有了點積蓄,盤下了這家小客棧,逼著他同我一起經營小店……可他卻是理也不理。我扔掉了他那些草藥瓦罐,他不知從哪裡又弄了回來。一來二去,便再不肯同我說話,只是擺弄著他那些草藥。我沒了辦法,只好隨著他去。前些日子,他又撿來了幾條殘簡,每日又只念叨著人體穴位,玩弄些銀針。我這才曉得,他是一門心思都在這些藥罐子裡面,我是怎麼逼也逼不了的。可是到如今,已經晚了,晚了……”
“怎麼就晚了?”秦澤仍是笑道。
“若按這丫頭說得,做父母的要爲孩子長遠打算,當初我用來盤店的那點錢,若是讓他去咸陽拜個老郎中,再好好督促……”老夏頭眼眶紅紅的,他抹了一把眼睛,“可這麼多年了,你瞧他整個人,被我折騰得也沒了精神。我也再沒什麼積蓄,再想幫他也難……”
老夏頭是個人精,可人一精明,卻難免怕事,一怕事,對人情世故的熟悉,便會叫他固步自封。可子女的成長,卻又往往出乎父母的醫療之外。於是他的那一套,在夏三帖的身上,恰恰行不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