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間陋室,幾盞燭光。
函谷關腳下的驛站,一切都很簡陋。就算閉上了門,門框和窗格仍擋不住冰冷的夜風,也擋不住透骨的寒意。
這樣的地方,趙政本是一點都不願呆的。可秦王既到了函谷關,總要見一見邊關的將士,問一問邊關的防務;何況趙高還說,一路車馬勞頓,盈盈十分勞累,不如暫歇一夜,他竟也就應允了。
昏燈之下,盈盈隨意靠在一張粗製的木榻上。她的面色很安詳,只是雖然施了胭脂,瞧起來還是稍覺憔悴。
遠處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。有人拉開了門扇,趙政衝了進來。
但他一見到盈盈,立刻放輕了腳步,輕輕走過去,笑著道:“蠢丫頭,你怎麼傻乎乎地等我,不餓麼?”一到了她面前,他也不曉得怎麼的,立刻變得溫柔而又規矩起來。
盈盈站了起來,笑著搖了搖頭。
門外還站了幾名將軍,一名驛臣從遠處過來,手裡拎了一個食盒,很是侷促不安:“小人不曉得秦王今夜來此,不曾備得飯食,都是些粗……”他見到趙政的眉頭皺起來了,立刻不敢再說話了。
盈盈從他手裡接過食盒,微笑道:“諸位將軍吃什麼,秦王便吃什麼。”
趙政伸出一個食指,挑起了食盒最上面那層的蓋子,裡面放了幾個饃饃、一壺酒,下面不曉得還有什麼。他輕輕哼了一聲:“將士們就吃這些麼?”立刻又揚聲道:“你們吃得,寡人自然也能吃得。放下罷,你們不必在這裡僵著,都做自己的事情去?!?
幾位將軍和驛臣緊繃的臉都鬆了下來,恭恭敬敬地閉上了門,退了下去。
盈盈打開食盒,將裡面的酒水、飯食、湯勺、箸子等一樣樣取了出來,放在桌案上。趙政隨手拿起一個饃饃,埋怨道:“這樣的東西,你也叫我吃?”說著便在桌案上敲了一敲,發出“篤篤”的聲音。
盈盈嘆氣道:“邊關之地,不比在秦王宮裡,秦王圖自己適意,便傷了將士的心。還是委屈一下罷?!?
趙政聽她這麼說,突然心裡微微一動,哼了一聲:“又硬又幹,我吃不下?!?
盈盈舉起盛了湯的勺子,遞到他嘴邊,柔聲道:“好賴喝一些?!?
趙政笑了一笑,一聲不吭,喝了一口湯。盈盈舉著一個饃饃,遞到了跟前:“乖孩子,再吃一口,好不好?”
趙政靜靜地望著她。
天寒地凍,荒山老嶺,一切都好似都回到了那一年的初春,回到了老夏頭的客棧裡的第一眼。
她望著他軟軟地笑,舉手投足間都是待他的溫柔。
世上還有誰,會比她更好?
兩人面對著面,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忽然同時笑了起來。
六年風雨相阻,她一朝歸來初心未染。
趙政垂下頭來,咬了一口饃,果然又硬又幹。他哼笑了一聲,伸手輕輕攥住了盈盈的手,正要說什麼,盈盈伸手掩住了他的嘴。她低聲道:“你別說話,是我要先多謝你?!?
趙政一怔,隨即便笑道:“你不必謝我。”他的手觸到一旁的酒樽,順手抓起,倒出些酒水。他以食指蘸著,在桌案上寫了“亡秦者胡”四字,默瞧了許久,袖子一展,將字抹了個一乾二淨。
他沉聲道:“虧得你叫人送信提醒我,否則匈奴人若佔了雁門,就此坐大,我豈不是因小失大。”他的手掌在桌案上輕輕拍了拍:“事關秦國的基業……總要想個法子,擋住匈奴人南下?!闭f著,卻自己把頭湊到盈盈面前,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饃饃,。
“將來的事,我曉得你定然有法子,”盈盈擡手餵了他一口湯,好聲好氣地道:“可眼下馮大哥和蒙三姑娘,你莫要處罰他們,可好麼?”
“不罰他們?私調大軍,是株連九族的死罪,”趙政眉毛一挑,湊到了盈盈面前,低聲道,“那你拿什麼來換?”
前一句還是一本正經地,後一句卻已開始無賴要挾了。
盈盈抿起嘴,微微一笑,卻未被他牽著鼻子走:“我還給你一個毫髮未傷的趙巽,換馮大哥他們兩家平安,可好麼?”
趙政“哈”了一聲,不屑道:“一個趙巽換馮、蒙兩族,你倒是做得一手好賣買?!?
盈盈搖頭道:“馮、蒙兩家,在秦王心中舉足輕重;可趙巽,卻是趙政的半個親人……”
趙政垂下了眼,默不作聲許久,突地淡笑了一聲,伸出手,輕輕撫了撫盈盈的臉頰。盈盈望著他,輕輕道:“世間雖大,能有半個秦王信得過,又能爲秦王辦事的人,卻著實不易。你不願殺他,我又怎麼會殺他。”
“你要趙巽的命,儘管拿去。我幾時不願殺他了?”趙政撇了撇嘴。盈盈低聲道:“他殺了文信侯,我猜得到,你自然早就想到了。若真要他的命,你何必等到如今,還假手於我。你明曉得我從來也不會這樣做的……”她幽幽地嘆了口氣:“文信侯的事,我曉得與你無關,不怪你了,也將趙巽還給你。你便放過馮大哥他們,好不好?”
好不好?好不好?
她又似從前那樣,什麼事情都爲著他著想,好言好語地來求著他,將他哄得心裡舒舒服服地。他不用說一個字,她便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她全心全意都是爲他去想,爲他去做。
他要的便是這個,又怎會有半點不好?
趙政的嘴角不禁綻開一絲得意的微笑,緩緩伸出手掌,在盈盈的額頭上輕輕拍了一下。他低聲道:“我放過他們??赡銖慕裢?,再不許離開我半步,再不許將事情瞞著我,再不許……”
“哪有那麼多不許?”盈盈嫣然一笑,打斷了他的話,“我只答應你,從今往後,我一定事事都聽你的吩咐?!?
她笑臉迎人,鬢邊幾絲青絲垂到嘴角,眼眸泛著微暈,趙政只覺得心頭一蕩,不自禁便拉長了聲調:“真的事事……都聽我的吩咐?”
盈盈緩緩垂下頭,燭火朦朦中,兩朵紅雲爬上了腮邊。她本想輕斥他幾句的,但她的聲音一出口,卻是又甜又膩又溫柔:“不曉得你胡說些什麼……”
她自然是曉得的,不然她的臉,怎麼會那樣的紅呢?
趙政忽地反手捉住她的一雙手腕,垂下頭去:“這屋子一點都不暖和……”可她的身體一定很暖和,她的脣一定又香又溫熱,她眼波盪漾之處,一定俱是情深如海。
他的頭越垂越低,他的呼吸全吹在她脖子上,吹著她的髮根。盈盈想縮起脖子,想用力往後躲,但也不知爲了什麼,全身偏偏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。她好不容易,伸出手,按住他肩頭,低聲道:“你走開……”
“我身上冷得發抖,你不肯讓我暖一暖身子?”趙政輕輕地呵著氣,“你還記得從前天冷時,我們在竹林裡頭,我一定要抱著你,我才……”盈盈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,想說話,聲音卻在顫抖:“這裡是驛站……”
驛站又如何?
趙政啞著聲音道:“蠢丫頭,你可曉的這幾年來,秦王宮裡有多冷?”
盈盈微微擡起頭來,兩人目光相對,彼此相望,盈盈頭頓時垂得更低,臉也燒得飛紅。
這樣一個寒冷的夜裡,你叫一個又好心又善良的姑娘,怎麼能硬得起心腸來,推開一個她全身發冷的男子。
雖然無賴,卻是她很喜歡很喜歡的男子。
盈盈忽然輕輕嘆息了一聲:“阿政,這幾年,你真的很寂寞麼?”
趙政道:“是?!彼胍膊幌耄慊卮鹆怂?。
她不在,秦王宮自然是冷寂交加;便連他自己的身子,就似有了一個缺口,唯有她回到他身邊,一切才似有了圓滿。
盈盈揚起頭:“可我聽聞,便是這幾年,秦王宮裡前前後後,一共多了十二名公子,二十一名公主?!?
趙政忽然呆住了,竟不知怎麼回答。
盈盈退後一步,靜靜地凝視著他,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。燭火倒映在她黑亮的眸子中,明明暗暗的,全都好似譏誚之意。
這一次,是他臉漲得通紅,更無言以對。他只好訕笑,笑得很不是味道,也退開了一步,將手掌背到了身後,眼角瞥到了角落裡。
只覺得又回到年幼時背錯了書,自己心虛,更被姑姑責罵的光景。
那時娘便會出來,抓過自己叱責幾句,叫姑姑消了氣,他便能躲過一劫。
如今卻是趙高在外面喚他:“稟秦王,御史李斯派人,有要事要面稟秦王!”
他急忙整了整衣衫,指著外頭,吶吶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去一趟。”他匆匆忙忙地掉頭而去,便連門都不曾閉好。盈盈耳畔聽見他一邊走一邊同人絮絮低語,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,她卻微微笑了起來。
門又被輕輕拉開,趙高卻走了進來,手裡還端著一碗藥。
盈盈走過去,將藥接了過來,微笑道:“多謝!”
趙高的臉色卻很陰沉,目光凌厲,壓著聲音道:“原來你騙我。”
盈盈臉上立刻有些微赧之色,可仍是笑著:“你方纔偷聽我同秦王說話……”趙政無狀時說的話,也一定都被趙高聽到了耳裡。
“秦王根本無殺我之意,你卻藉機讓我服下你的藥丸,聽你行事,”趙高沉著臉,咬著牙,面上又是譏諷又是懊惱,“我竟不曉得,原來盈姑娘也會行詭詐之事。”
“兵者,詭道也……”盈盈一口喝完了手中的藥,笑道,“我爹孃、義父、爺爺、曾外祖,無一不是精通韜略之人。我識得一些巧詐之術,又有什麼奇怪?”她將藥碗放到了趙高的手上,竟似多一句話都不願同他說:“我要歇息了,等下秦王回來,你攔著他,莫叫他在我這屋裡歇息。還有……他方纔沒用多少膳食,你叫人給他再備上一些?!?
她玩弄人於股掌之間時,同秦王也是一模一樣的。
趙高冷冷地望了她一眼,轉身便走了。
盈盈輕輕掩上了門,腳下踉踉蹌蹌地衝回案邊,捉起酒樽,一口飲得乾乾淨淨,又扶著榻邊躺了下來。
她的手指緊緊攥著,指節凸起;方纔一直掛在嘴角的微笑,早已消失不見;眉梢眼角,都不禁泛出苦痛之色。
她就這麼忍受著,直到聽見許久以後,外面響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。她急忙閉起了眼,聽見趙高同趙政的細語之聲,有人推開了門,給她蓋上了被子,然後是門被閉上,腳步遠去的聲音。
她這才鬆了一口氣,緩緩睜開了眼睛,緊緊皺起的眉間,透著無窮無盡的苦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