盈盈脣邊帶起一絲慘笑,默然半晌,嘴脣輕輕顫抖著:“你進了聖地,一見到那石刻的讖言,便說“興秦者政”是指秦王趙政。其實是你心中早猜到了,昌平君身爲宗正,十幾年前必然進過聖地,深知讖言。一個“政”字事關(guān)興秦霸業(yè),他更不願輕舉妄動。今日冠禮之上,嫪毐自以爲得計,你卻將計就計,任由他興風作浪,不過是借嫪毐之口請昌平君入聖地,除卻他心中疑慮,取信於他。”
“一個文信侯、一個長信侯,在你眼裡都算不得什麼。今日之後,昌平君必將兵權(quán)還歸秦王,秦國便再也無人能轄制秦王。即便先王當年確曾帶長安君入聖地,以其金鎖祭拜祖宗又能如何?誰教先王,偏偏那般湊巧,未來得及昭示天下改立太子之事,就……”
她慘然頓住語聲。而趙政,也不再開口,只是嘴角微哂,靜靜地望著她。
一日風雨,她的面容竟大是清減,被殘存的燭火一映,卻更覺楚楚動人。
蘄年深宮,燭火搖曳,兩人偶爾間四目相視,任誰的心裡,都覺得苦澀難言。
過了許久,趙政方纔笑了笑,又輕輕地撫上了盈盈的臉頰。盈盈的頭微微仰起,而他的手掌卻一寸寸滑了下來,張開的拇指和食指,緩緩地按在了盈盈潔白的脖子:“蠢丫頭,你果真是有些蠢。這些事情,你便當做不曉得,又能如何?”
盈盈神情一絲變化也沒有,只是將眼眸也垂了下來,趙徵也瞧不清她是悲是喜,是驚是怒,是悔是痛?只見她又淡淡擡起眼來,望著他,輕聲道:“這麼多年,秦王心中安樂否?”
她話語平淡,言語間也不覺激憤之情,可他終於瞧清楚了,她那雙清亮的眼眸中,卻始終轉(zhuǎn)動著薄薄的淚水。
淚水,從來都是示弱。
可偏偏她的眼中,那瑩瑩動人的淚水中,卻有種格外的倔強。分明淚中有情,卻又不退不讓,堅定地持守她自己的立場。
趙政渾如不覺,手下卻猛地一重,叫她不由得咳嗽了一聲。她心中刺痛,悽然仰起頭來。
趙政卻又變得猶豫了。他偏過頭,望著趙高,忽然淡淡一笑:“她救了你一命,我也救了你一命。趙巽,若是叫你來選,我們倆人,孰輕孰重?”
趙高斂眉低首,心中似在仔細斟酌,過了半晌,才靜靜地道:“盈姑娘不是多口之人,對秦王也一向有情有義。”
趙政默然不語,過了許久,方自冷哼一聲:“你倒也恩怨分明……”
連趙高都知恩圖報,難道他,非要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麼?
有情有義……
她幾番救他,與他同生共死,回秦王宮尋他,爲他救了趙高。她對他,又豈止有情有義?
只是他自己,總免不了幾番掂量,情義千斤,又值得上什麼?
他挪開了按在她咽喉上的手,騰手到她鬢邊,爲她將凌亂的鬢髮攏在耳後,柔聲嘆氣:“蠢丫頭,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……先王待我也算有恩,他……的事情,我決不曾主使過。”
他一邊說著這句話,一邊眼眸閃動,想要去瞧盈盈的反應。一語畢了,終又緩緩闔上眼,全然不敢看不能看;可他背在身後的另一隻手中,卻始終在輕輕撫著刻刀的鋒刃。
盈盈沉默著,黯然笑一笑,屈身一福:“多謝秦王仁義。從今往後,秦王自當事事順遂,再無滯礙,盈盈……就此別過秦王。”
她這話,是什麼意思?趙政心裡頭頓時有些亂糟糟的。
是說人各有志,兩人就此各奔前程麼?
他方纔的話,雖然說得隱晦,可聰慧如她,難道就聽不出他話中之意麼?
她幾時也變得這麼忍心起來?
趙政手中微顫,那刻刀的刀尖微微刺入了他左手掌心,雖未出血,卻叫他疼得皺起了眉頭。可盈盈只是轉(zhuǎn)過了身,與他擦肩而過,從殿門中走了出去。
他既沒有瞧上一眼,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。
此時此刻,無論說什麼都已是多餘的。
何況,再要他說些什麼?
他始終沒有睜開眼來。直到過了許久,聽到趙高輕聲喚著自己:“秦王……”
趙政這才猛然睜開眼睛,眼前除了趙高,竟然再無她人。
是燭火太暗,她躲到黑暗處而自己不曾瞧見?
可明明殿上還有一支燭火高耀,又有哪一處自己瞧不見?
是她,終究還是走了。
趙政頹然坐下,手中刻刀狠狠地砸到了地上,再一揮手,滿桌的書簡都被他撣到了地上。趙高隨伺他多年,從未見他如此失控之舉,不由得一愣,慌忙跪了下來,俯首在地:“秦王,不如容小人去向盈姑娘解釋清楚……”
“解釋什麼?”他右手在空中猛地一揚,厲聲道,“難道還要寡人去向……”可他的手卻突地停在了半空,竟半晌也說不出話來。
他從前從來也不自稱寡人。
寡人,乃是寡德之人,一向乃是那些王侯的謙稱。他從前想,自己又算不得真正的秦國之主,稱什麼孤道什麼寡?等他哪一日真到了獨掌了秦國權(quán)柄之時,他再瞧瞧要不要這般謙稱一次。
可此刻他竟將“寡人”兩字,如此順口地說了出來。
莫非她一走,叫他真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了麼?
他的手緩緩地落了下來。他縮了縮身體,嘟囔著:“……去求她一個蠢丫頭麼?”
她雖然蠢,可只要此刻她回過頭來,他便給她幾分面子,決不在她面前自稱寡人。趙政腦子裡突地冒出這個念頭。
僅這一樣,自然不夠。
他總還得好聲好氣地同她說話,磨著她賴著她……
可是,她畢竟、偏偏是走了。
趙高一聲不響,將散落在地的書簡一卷卷收回案上。趙政閉起眼,坐在書案邊,也不說話,手掌搭在書案上,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書案,無意中指頭觸到了一卷書簡。
他的雙目仍未張開,只是握住了書簡,舉起輕輕放下,舉起又輕輕放下,突然想起方纔那“不復相見”四字,心頭一陣惱怒,一把抓起,便要砸出去。忽聽外面腳步聲起,他心中又驚又喜,慌忙擡起頭睜開眼,卻見到是昌平君和楊阜自殿外一前一後地進來。
時至今夜,昌平君也終於該來見他了。可爲何他此刻心中酸酸苦苦的,一點欣喜都沒有,滿滿的都是失望。
原來那蠢丫頭,竟然真的不願回來。
她也不是太過好強之人,又向來待人溫柔,可怎麼總是爲了不相干的人,爲了谷虛懷,爲了鄭寥……如今又爲了先王,一再離他而去?
他的目光,從越來越近的昌平君和楊阜的身形之間穿了過去。透過重重帷幕、星星火燭,從打開了一線的窗戶縫隙中悄悄瞧出去。
只一眼,便能瞧見寢殿外面的路,很長很長。蘄年宮裡的路都是窄而曲折的。那個蠢丫頭一人在風雨中走著,也不知她要去往哪裡?
外面的風雨越來越大,一點一點地,都打在盈盈的身上。他隱約瞧見她的紫色衣衫都被雨水打溼了,沾在身上,還有她長長的秀髮,溼成了一縷縷,如墨線一般垂貼在後背。
她走得雖慢,背影卻很堅定。
趙高說她是有情義之人,可她既有情義,怎麼這樣的大雨淅瀝,也攔不住她?
月離於畢,俾滂沱矣。
今日他成了真正的秦王,拿到了親政的大權(quán),等來了昌平君,竟覺得此刻一切都是索然無味。
趙政目光凝注著遠處時隱時現(xiàn)的紫影,似看得出神。無端端的,一旁的鵝梨薰香不住地朝他襲來,他怎麼都靜不下心,甚至有些莫名的躁動。
留她,還是不留?
尋她,還是不尋?
而……放她,還是不放?
這幾個念頭不過在腦中一閃而過,可他竟覺遇到一生之中,最難決斷之事。
春風多,雨相和,夜長人奈何。
他失神地瞥了一眼香爐,這綿綿春雨,還有這惱人的鵝梨薰香,似乎是執(zhí)意要在他的意念中,刻出一個叫“弗盈”的蠢丫頭的身影,實在是叫人無盡地討厭。
趙高嘆了口氣,到了一旁,澆滅了燒得正旺的鵝梨薰香。而趙政的目光,也終於收了回來。他瞧著楊阜,有些乏力:“寡人並未宣召,你來做什麼?”
楊阜卻是滿臉的歡喜,聲音響得滿殿迴盪:“恭喜秦王,咸陽快馬疾報,南瑤夫人今晨順利誕下小公子,母子均安。”
親政大典,天賜麟兒,一日之內(nèi)秦王竟得兩件大喜。楊阜搶著來報這個大喜事,自然是想著秦王一高興,明裡暗裡都會有無數(shù)的賞賜。
可不料趙政仍是陰沉沉地坐著。
他雖不願承認,但確實是,那有些淡忘的滋味,這對春雨孤夜的厭惡,此刻又蔓延著爬上了心頭。
即便連初爲人父的驚喜,也抵不過這心頭無盡的空虛。
他面色仍是沉著,只是冷冷地道:“生了便生了,找些東西賞她便是了,這些小事也來煩寡人麼?”
楊阜沒料自己熱臉竟貼來一個冷屁股,他一時搞不清秦王的喜怒,只是訥訥再不敢多語。昌平君到未曾多想,仗著自己是宗正,倚老賣老,笑著拱手:“老夫也要恭賀秦王,喜得長公子,大秦有後……”
趙政卻被他說得愈發(fā)心浮氣躁,鐵青著臉,陰沉沉地打斷了他:“什麼長公子?寡人還未立後,哪來的什麼長公子?”
他毫不客氣,昌平君被他突地一懟,頓時愕然。楊阜有眼色,連忙爲昌平君解圍:“有司請秦王,賜公子名,也好以載入宗譜……”
趙政卻是在望著窗外,楊阜的話,他一點也沒聽進去。
曲徑長廊上,她的身影已再難見到了。
風流雲(yún)散中,一別如雨。
他閉上了眼睛,面上仍是冷冷淡淡,全無表情,揮了揮手,漠然道:“隨她罷,南瑤要叫什麼便叫什麼,寡人都隨她。”
就如她所願罷。
與君長辭,不復相見。
(卷三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