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野空曠。
雨未停,風未止。
漫漫長夜未央,雍水西岸的煙雨中出現(xiàn)了一條人影。
煙雨縷縷,柳絲輕柔。
盈盈站在一株柳樹下,她只是站在那裡,臉色蒼白,看來有些憔悴,美麗的眼睛也已失去了昔日的光采,似乎在沉思著什麼。
風越來越急,越來越冷冽,帶起一旁的柳枝,不住地飄打在她身上。
風露傾體,她一身冰寒,盈盈恍若不覺,只是獨立水畔,遙望這江水遙遙,突覺一陣悲思直涌而上,如絲如縷,不可斷絕,唯覺世事漫漫隨流水,算來浮生好似一夢。
突然間,目中竟已潸然淚下。
她其實什麼都不願想,可腦中卻始終不曾停過。而她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,牽得緊緊的。
線的那頭,是一個叫做“趙政”的男子。
莊襄王究竟是怎麼死的?
趙政要如何對付嫪毐?
將來,他還要如何對付文信侯?
想起這些,盈盈就不免要嘆息。她也知道自己如今非但不該再見他,便是連想都不該想。可她就是禁不住地去想他。
就似現(xiàn)下,她要去的周南山明明在咸陽城西南,從雍城去周南山是要向東南去,可她卻來了雍城之西。
她似乎失了打算,更不曉得今後自己該怎麼打算,周南山十二峰又是在哪一處?她只知道自己這一走,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了。
可不走,更覺得心中難安。
平生最難爲之事,歡聚少,而別離多。
突聽一陣奔馬蹄聲自遠處飛馳而過,蹄聲猶如緊雷密鼓,顯見奔騎非止一匹。
這樣淒雨之夜,有人策馬飛奔,不免叫人覺得有些詭異。盈盈思緒微斂,好奇之心突生,便想去瞧個究竟。她輕身而起,幾個起落後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前面水岸之畔的空地上,有煙塵滾滾。循目細看,水岸遠處,有一塊大石突起,就是塵霧的起處。
只見一陣陣的疾風,捲起十多丈高的塵霧,由遠至近,滾滾而來。
盈盈見狀,不禁有些吃驚,忙蹲下了身子。她離得遠,水邊的雜草本甚繁茂,又是風雨之夜,那遠處根本無人能見到她。
待到那塵霧來的近些,才瞧清楚是成千上百的武士。有人手持兵戈,策馬疾奔;有人結伴步行,亦是隨身攜帶武器,紛疊朝此處聚來。
策馬而來的,多是穿著靛藍衣衫的江湖漢子。盈盈雖不認得這些人,但瞧他們神情氣概,顯見絕非江湖上無名之輩。她更記得嫪毐的門客最喜歡穿著這類的衣衫,不禁心中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隨後遠遠跟來的,卻是無數(shù)官兵士卒,衣著雖服色各異,卻都是雍城兵卒的服制。但走前面一株柳樹下,便一齊停下腳步。他們圍成一團,與那些靛藍衣衫江湖人士,自然而然地隔開了一道小徑。
四周里人影綽綽,馬蹄聲如雷,還有不少人陸續(xù)趕來,也不知有多少人,爲了什麼事情,自四面八方聚到此處?
過得片刻,大約人已聚齊,所有人立在當場,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驚動。又過了盞茶時間,那羣靛藍衣衫的江湖人居中分開,出來一人,站到了那大石上。
紫面長身,錦衣藍帶。
他大聲叫道:“長信侯有令,蘄年宮有反賊造亂,你們隨我攻入宮中,殺呂政……”此人身材魁偉,聲如洪鐘,盈盈只覺得這人面容熟悉,依稀便是那夜她暗入秦王宮時,陰勝身後一人,只是不曉得姓名。又聽到他說蘄年宮有反賊造亂,不由得怔了一怔。
而雍城兵卒中有人聽得“呂政”兩字,早已紛紛大亂,有人輕聲嚷著:“怎麼說秦王造亂?”
“無秦王旨意,攻入蘄年宮,可不是作亂麼?”
更有人大聲道:“今日秦王冠禮,我等雖未在場,可聽聞宮內消息,昌平君已爲秦王洗脫嫌疑,又哪來什麼呂政之說?”
那爲首紫面大漢目光四下掃人,衆(zhòng)人之紛紛言論,沒有一句逃出他耳朵,此刻沉聲道:“呂政的身世,是昌平君清楚,還是太后清楚?”
衆(zhòng)人聞言,頓時都收住了口,面面相覷,只待下文。
紫面大漢冷笑著,將手中一塊瑩綠之物高高舉起:“你們瞧清楚了,這是什麼?”
“是太后璽印?”有人眼尖,驚呼出聲。紫面大漢哼了一聲:“沒錯,正是太后玉璽。”他刻意停了下來,又掃了衆(zhòng)人一眼:“太后實在不忍見呂不韋亂我秦國王室血脈,私下將真相告之長信侯:呂政乃是她與呂不韋私生之子。呂不韋當年將身懷有孕的太后送與先王,便是存心要奪我秦國江山。可惜今日長信侯功虧一簣,太后見秦國將落入亂臣賊子之手,寧可拼了命不做這秦國的太后,也要大義滅親,以太后符印請諸位救大秦於水火之中。我問你們,可願效命麼?”
這番話不但說的合情合理,而且言詞間大義凜然。雍城兵卒聽得都有些悲憤激動,先前有些不信的也自相信了。而那些嫪毐門客自然不住地山呼海應。
盈盈乘機偷眼一望,見那幾個爲首的雍城兵卒的神情,這太后玉璽並不像是假的。她頓時只覺自己手掌微微抖動,掌心中滿是冷汗。
趙姬怎會說趙政乃是呂不韋之子,又怎會將太后玉璽交於嫪毐?
而趙政,他可曉得嫪毐今夜作亂之事。
剎那之間,這些問題在盈盈腦中翻來覆去地亂做一團。
那紫面大漢聽得人羣歡呼,目中泛起得意之色,聲音高了幾分:“今夜咱們便兵分四路,從蘄年宮四門殺入,出其不意,殺他個天翻地覆,狗血淋頭……”
他說的興起,又是一幅江湖人無人約束肆無忌憚的模樣。那羣門客聽得立時熱血奔騰,不能自己,又復歡呼起來。
雍城兵卒裡有人皺眉:“便是大俠所言不差,秦王身邊有文信侯與昌平君兩人,更有飛鷹銳士及萬千大秦將士,我們小小縣卒,如何能與他們抗衡?何況那飛鷹銳士……”他說到此處,衆(zhòng)人想到今日聽說飛鷹銳士在宮內的凜凜威風,不由得一起打了一個寒噤。
“諸位放心,長信侯不會置諸位於危險之地。他早有安排,已叫人假傳咸陽有亂賊,那呂政已著昌平君與呂不韋,帶著飛鷹銳士趕回了咸陽平亂。我叫人探得明白,如今惟有呂政和幾百兵卒留在蘄年宮,不足爲患。”
“可……可……蘄年宮宮牆堅固,我們有沒有器具,不能摧其城牆……”又有人猶豫問道。
“雍城多年來乃是長信侯管轄之地,蘄年宮裡面的守衛(wèi),都是長信侯的人,倒時自然會打開城門接應……”
“那……不知長信侯何在?”
“長信侯已帶人連夜趕去咸陽,預作安排,攻下秦王宮,端了他們的巢穴……”爲首紫面大漢見這些人問東問西,無非是心存猶豫,始終不肯聽令,叫嚷起來,“長信侯爲秦國鋤奸,我們自當生死隨之。你們若不信長信侯,便是不信太后,是不是也不願效忠秦國了?”
嫪毐門客一夥鬨然道:“效忠長信侯,願生死隨之!”卻紛紛抽出兵器,對著這羣雍城兵卒,更有人上前一步,一劍刺去,便砍翻了兩人。
雍城兵卒見這羣人心狠手辣,頃刻間便有兩名袍澤被殺,再見見長信侯聲勢浩大,不禁都有些默然。過了一會,也隨著叫了起來,只是口中喊得是:“效忠秦國。”卻不是效忠長信侯。
紫面大漢聽了,也不以爲意。只聽他壓下聲音,分配人手,再一聲呼嘯,這萬餘人立時分成四隊,離開當場。
盈盈怔怔瞧著人羣如潮水般朝東北而去,聽見一邊江水拍岸,風雨攪動漫野的草木,發(fā)出蕭蕭的聲音。她便連想都不想,掠身而起,如飛般朝蘄年宮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