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怎麼會像我?讓我瞧瞧,他長什麼樣子?”老夏頭嚷著往前擠。紫衫少女沒理會他,身子一側(cè),擋住了老夏頭,兀自思索著:“我方纔在前面碰到官兵,他們正說要捉拿賊人。令親誼又莫名其妙受了傷……咦,莫非他便是……”
“荒唐,荒唐,他不是我家的人。老夏頭我只有一個獨子,成日就悶在樓上,整治他的草藥呢……”老夏頭見這姑娘說著說著,自己與這傷者變成了親誼,真不知她再說下去,又會說成什麼樣子,忙不迭地自證清白。
“原來令郎是位郎中?”紫衫少女笑吟吟地道。
“咳,咳,不是……也算是。”一提到自己兒子,老夏頭也不知怎麼了,一張老臉異常尷尬,說話也吞吞吐吐了。他支吾了半晌,斷然道:“反正我不認得這人。”
“若不認得,怎會在你這裡?”
“那我怎麼曉得?”老夏頭拍腿道。
“你不曉得,卻貿(mào)然報官,官兵詢問起來又一問三不知。旁得到?jīng)]什麼,若連累貴府上下,可怎麼是好?”紫衫少女淡聲道。她幾句話翻來覆去的說,把這老夏頭說得沒了脾氣,老夏頭攤開了雙手:“那你說怎麼辦?”
“你瞧這樣好不好?”她抿起嘴微微一笑,“既然令郎醫(yī)術(shù)高超,不如我們請令郎先給這人傷口止了血,待他醒了問明瞭來歷再做決定如何?”
“這……”
“我問明瞭他的身分,這事便與掌櫃無關(guān)。若有人無端誣陷你,我自然會替你擔(dān)待。”
從頭到尾事事都扯上老夏頭的,可是隻有她一個人,再無旁人了。老夏頭只聽到“替你擔(dān)待”這四個字,整個人都頓時都舒了口氣,他苦笑著嘆了口氣:“姑娘心地好,我全聽姑娘的。”
與聰明人說話,最是簡單。
一個人活了那麼大的年紀,即使本來是個笨蛋,也應(yīng)已學(xué)會識相,何況這老夏頭本就是個精明人。這少女顯然是瞧出了什麼,她想救下這人,又不欲事情聲張,這才這般折騰自己。
老夏頭見她朝著自己含笑頷首,無奈搖頭道:“好好,叫我那混兒子來,先救了人再說。”
他仰起頭大喊道:“三帖,你下來。”
樓上一片寂靜無聲,壓根無人迴應(yīng)。老夏頭又喊道:“三帖,你下來,是有人求你醫(yī)病……”他又低聲向她解釋:“三帖便是我兒子。”
紫衫少女啞然失笑:“你怎的給自己兒子取名叫三帖?”
老夏頭苦笑道:“不是我取的。是村裡人奉承他:三帖草藥可藥到病除。便都叫他三帖,叫著叫著我也就叫上了。”
“原來如此,”她好奇問道,“三帖便能治病,這般高超的醫(yī)術(shù),他是跟誰學(xué)的?”
“不曾向誰學(xué)過什麼,不過是有些天賦而已,”樓上有人慢聲答道。那人慢吞吞的從樓上窗戶冒出了頭來,頭髮上沾著幾根藥草,佝僂著腰,雙眼迷濛,看起來倒不比老夏頭年輕多少。
他目光往下,只在院子裡那人的身上一落,登時從窗邊閃開,不見了身影。只聽見裡面樓梯蹬蹬蹬地響,眨眼間他已然從樓上跑到了後院,又一陣風(fēng)似得將這人抱走了。
“是我兒子,我兒子……”老夏頭嘿嘿地笑,伸手做請,將紫衫少女帶往樓上。樓上幾個房間,門扇都敞著,擺設(shè)簡單,倒也能勉強衝做客房。惟有一個房間,遠遠地便飄出一股草藥味,進去一看,裡面什麼都沒有,只是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草藥,還有各種瓦罐藥罐,席榻上也是雜亂不堪,勉勉強強還能躺下一個人。
夏三帖將那人放在席榻上,他瞧了半天,撓了撓頭,不知從哪裡掏出半卷殘破不堪的竹簡,摸索著念道:“陰陽之氣,其新相得而未和合,因而寫之,則陰陽俱脫,表裡相離,故脫色而蒼蒼然……”說著,將竹簡一放,手中不曉得哪來的銀針,光芒一閃,便要朝這人右肩下面“雲(yún)門穴”刺去。
紫衫少女眉頭一皺,隨手拿起那捲殘簡,在夏三帖的手腕上一點,他手腕一疼,金針掉了下來,大叫道:“你打我做什麼?”
“你刺他雲(yún)門穴做什麼?”
“他肩上受了傷,我刺他雲(yún)門穴,叫他體內(nèi)陰陽調(diào)和,傷勢也好得快……”
“你念的是內(nèi)經(jīng)血絡(luò)篇,他受的是外傷,你卻用金針刺他的雲(yún)門穴,這三者根本就風(fēng)馬牛不相及,你就不怕……”她有些哭笑不得,忽覺身後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裳,一轉(zhuǎn)頭,老夏頭一臉哀求地朝她擺了擺手。
她一愣,想起了老夏頭方纔提到兒子時尷尬的面色,心中有些明白過來。她嘆了口氣,和聲道:“我聽說村裡人喚你三帖,想來你醫(yī)病多以藥草取勝。若用了金針,便是治好了,也有辱你的名聲,不如你爲(wèi)他開一副藥,三帖治好了他,方纔是一段佳話。”
“你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,”夏三帖被她阻攔,本有些煩躁,聽她則這麼一說,立刻便轉(zhuǎn)怒爲(wèi)喜,“我近來只顧著研讀這書簡,都忘了這一茬。”他二話不說,朝樓下奔去:“我這去給他採些藥去。”
只聽得樓梯又是“噔噔噔”的數(shù)聲響,老夏頭從窗口望出去,夏三帖已經(jīng)從後院的籬笆牆中躥了出去,不見了身影。老夏頭趕忙轉(zhuǎn)過身來,對著紫衫少女連連做了兩個揖:“這小子……多謝姑娘瞧我的面子,沒叫他丟了臉面。”
“愛子之心,人皆有之,”她微笑道,“老夏頭,你下去瞧著鋪子罷,這裡我來照看。”
“好好,那是自然。”老夏頭更不願多沾事端,訕訕笑了笑,閉了門下了樓去。
紫衫少女閉好了門扇,坐到了席榻前,輕輕地伸出手去,捋開了這年青男子的亂髮。只見他不過二十來歲,額角寬闊,鼻樑挺直,臉輪廓分明,眉目長得極是俊秀;可再摸摸他額頭,卻是燒得滾燙。
她立刻伸手在這人身上創(chuàng)口四周輕輕按了按。不過兩下,他便抖了一抖,悠悠醒轉(zhuǎn)了過來。
隱隱約約地,他似乎聞見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在他周圍縈繞,又幽又遠;影影綽綽中,眼前出現(xiàn)了一名女子,高挽著髮髻,彷彿正站在雲(yún)端,對著自己盈盈而笑。
這熟悉的香味,他已許久不曾聞過。莫非……莫非是他牽掛多年的人回來了?他又驚又喜,想要去捉住她,可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著他,將他按在榻上,叫他動彈不得。
他生怕這女子隨著流雲(yún)飛走了,用力一掙,猛地睜開了眼睛,卻瞧見坐在席榻旁的,是一位十五六歲的紫衫少女,笑容淺淺淡淡,雙目猶似一泓清水,在自己的臉上微微轉(zhuǎn)動。
“我弄疼你了麼?”他聽見她柔和的聲音說道,“你受了點皮外傷,不妨事的。我方纔已經(jīng)點了你的穴道止血。”
她的聲音很溫柔,也正是她的身上帶著梨花的香氣。可她……卻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人。他緊緊地抿著嘴,心中無比地失望,忽地雙手一撐,想要坐起來。
“別動別動,我還沒給你敷藥。”她連忙按住了他。她又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瓶子,從瓶裡倒出三粒烏黑的藥丸,用手捏碎,細細地敷在了他的傷口上,柔聲道:“這藥雖然厲害,可見效快,你可別怕。”
他聽她這樣說,仍是不發(fā)一語。這藥果然十分霸道,一敷上,傷口周圍便是一陣陣的抽痛。可再疼,他都擰著一股勁,死命地咬著牙,一句呻*吟也不發(fā)出,只是強撐著。
她坐在席榻旁,見他身上汗如雨下,額上的青筋凸起,曉得他在忍耐傷痛。她心中不忍,輕輕撫著他的肩,柔聲道:“我曉得很疼,可你忍一忍,一會便好了。”
他聽到這句話,眼睛裡忽地射出了一種奇異的光彩。他想堅持,可心中的那股勁卻因爲(wèi)這句話霎時間煙消雲(yún)散。冰涼的天地間彷彿也變得溫暖起來,叫他沒了力氣與劇痛抵抗,只是躺在席榻上沉沉地呼吸。
漸漸地,他合上了眼,又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紫衫少女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他,見他終於睡了,心頭方纔鬆了一些。才發(fā)覺得左手背上一陣刺痛,她垂下眼一瞧,原來方纔他忍著痛掙扎時,攥住了她的手,指甲在她的手背上摳出了五道血痕。
她曉得他很疼,也瞧出了他很要強,可他方纔的眼神與舉動,卻又似很怕她離自己而去。
從前義父喝多了酒,也是這樣默默地瞧著她,很怕她離開似的。
她咬著脣,默默地坐著,過了許久,見他沉沉睡熟,呼吸勻淨(jìng),想來已是無事。她輕輕地要抽出手來,可只微微一動,他頓時有些不安寧起來,身子挪了挪,迷迷糊糊地叫道:“娘,你別走……”
“娘?”她愣了一愣。他的手掌又緊了緊,喃聲道:“娘,你別舍下成兒。”
“成兒?成……莫非你真是……”她喃喃念著這人的名字,另一手拂開他額間幾絲亂髮,瞧著他俊朗的面容,喃聲道,“成兒,你也同你娘分開了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