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男子揹著身子,背影瞧起來十分年輕,似乎聽見了史家姑娘說的話,左手微揚,盈盈忙屈身致意。他也不回頭,只是瞧著梨花,微微頷首,當是領了她的謝意。
史家姑娘提手給盈盈又斟了一碗酒,笑嘻嘻地道:“你幫了我,我也請你喝酒?!?
“多謝你了!”盈盈也不推辭,倚在酒壚前,笑吟吟地喝著酒,瞧著這小姑娘忙進忙出,笑道:“你爹孃呢?怎的這鋪子只有你一個姑娘家?”
“他們去鄰縣辦事,晚上便能回來。我便在家裡看著鋪子幫襯著些?!笔芳夜媚镞h遠地,高聲回答。
盈盈笑著點頭,再不多問,待到一碗酒將幹,忽然間聽那史家姑娘大叫了一聲:“你又要做什麼?”
盈盈轉過頭來,卻見那大漢帶著一個人,兇神惡煞般站在史家姑娘面前。盈盈微微嘆氣,輕聲道:“陰大俠,你這是要做什麼?”
原來那大漢身旁之人便是陰勝,他見到盈盈,愕了一愕,回身和那大漢比劃了半天。那大漢瞪大了眼睛,將兩人瞧來瞧去,面露尷尬,悻悻地走了。
陰勝對著史家姑娘道:“沒你的事,一邊去?!钡搅擞磉?,訕笑問道:“盈姑娘,你怎麼在此?”他不待盈盈回答,自己抓起酒壚上的罈子,給自己和盈盈各倒上一碗酒,笑道:“原來盈姑娘愛喝酒,那咱們也來飲上幾杯!”
盈盈正要推辭,卻聽遠遠地,似乎有人在輕嘆:“好景易逝,萍聚無期,焉能不浮一大白?”
她念著“好景易逝”這四個字,突地心中無限悵然,默默地舉起酒碗,一飲而盡。陰勝見她給面子,甚是高興,嘎嘎大笑,再給她倒了一碗。又兩手握拳,兩隻大拇指露出,相對著屈了一屈:“盈姑娘,這文信侯和太后,可是又和好了?”
盈盈見他口無遮攔,想起一旁還有酒客,蹙眉道:“你胡說什麼?”她轉頭四望,卻見酒客皆在遠處,史家姑娘也避得遠遠的。她鬆了一口氣,輕聲道:“再胡言亂語,小心文信侯掌你嘴巴。”
陰勝忙一掌捂住了臉,笑道:“盈姑娘有所不知,自那日鬧了一場,太后回去甘泉宮,便再不肯理睬長信侯。長信侯這兩日,日日抱著娃娃,喝酒發脾氣……”
“什麼娃娃?”盈盈聽他胡言亂語,東拉西扯,不禁笑問了一句。
“還有哪個娃娃?就是長信侯和太后生的那兩個……”
“你說什麼……”盈盈手中的酒碗頓時跌了下來,酒水撒了一地,她卻驚得半晌也說不出話來。陰勝幫她拾起酒碗,接著說道:“小人勸了兩句,可那嫪毐發起酒瘋來,把我當成了文信侯,拿著酒樽敲小人的頭,說:你算什麼仲父,我纔是秦王的假父,你何敢乃與我抗衡?小人被他羞辱也罷了,可他這話太沒分寸……”他話音有些諂媚:“姑娘可得多多提醒文信侯,小心提防……”
什麼假父仲父,還有什麼太后生的娃娃,這秦王宮甘泉宮還有什麼大鄭宮裡亂七八糟的事情,盈盈只聽得心煩意亂,也不曉得這麼多年,趙政怎麼都一一忍了下來。她實在不想再多聽一個字,轉過頭,輕聲道:“我曉得你的意思了,你走罷?!?
陰勝聽她這樣說,目光一亮,拱手道:“小人雖跟著嫪毐,可心中一直裝著秦王,還請姑娘在文信侯面前,多多美言?!闭f完,特地從懷裡取了一大鈿酒錢,放在酒壚上,這才便大步走了。
他來這裡不過喝了一碗酒,可幾句說辭,瞬間便將盈盈心中說得悶悶不樂。她沿著田坳緩步而出,走了幾步,卻覺得身後似乎有雙眼睛,在緊緊地望著她,寸步不移地跟著她。她覺得自己這念頭好生古怪,停下腳步驀地回頭,只見身後青影閃過。她正待追上去瞧個究竟,卻聽有人叫她:“盈姑娘……”
“蒙大哥……”盈盈轉過身,只見蒙恬站在自己面前三尺,而田坳對面的小路上,停了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。蒙恬低聲道:“請姑娘隨秦王赴宴。”
“赴宴,什麼宴?”盈盈詫異道。
“是昌平君的六十壽宴,”蒙恬見盈盈面露疑惑,又跟住解釋,“昌平君乃是王族宗長,他的壽宴,太后、長信侯、文信侯以及秦王,皆要親臨祝賀。”
“可我又不是王室之人……”盈盈心中只覺得趙政甚是胡鬧,她想了一想,低聲道:“蒙大哥,那史家姑娘的酒壚,方纔有長信侯的人來搗亂,雖被我趕走了,可我怕我一走……”
“哦,曉得了,我這便去囑咐她幾句……”蒙恬揚聲一笑,卻朝著馬車指了指。盈盈見他爽快,微笑以謝,提起裙子,跑向馬車。
她還未掀開車簾,裡面卻伸出一隻手來,握住她的手,輕輕一拽便將她拉上車來。
想也不必想,除了趙政,還有誰這般放肆?
盈盈輕輕地掙開他的手,端坐在馬車的一角。坐在對面的趙政,並未著秦王冕服,一身輕裘緩帶,儼然是副貴介公子的派頭。
雖好看,卻多少有些輕佻,反不如他從前布衣青衫的模樣。
她眉眼悄悄,挑望著他,心中微微嘆氣。
他始終不是那個叫秦澤的男子了,又叫她如何親近?
趙政見她只是默坐著,不肯說話,忍不住咳嗽了一聲,靠近了些。盈盈卻不由自主挪遠了一些。他見她又這般生疏,微微蹙起了眉頭,懊惱道:“真不曉得要如何,你才肯似從前那般待我?”
從前那般,又是哪般?
盈盈心中一跳,想到了那月光中的滿樹梨花。若離開咸陽之前,能在去竹林瞧一瞧……
他扭過頭,語帶威脅,卻更似與她賭氣:“你要走便走,等下我去竹林你也莫要跟著……”
他竟總是能與自己心有靈犀,盈盈心中禁不住又是一跳。她終於微微笑了起來,輕聲道:“你不是要去赴昌平君的壽宴麼?”
“一個老頭子的壽筵,有什麼好去的,”趙政頗是不耐,“不過昌平君,他是宗正,他……我不能怠慢。等應付了他,我們便去竹林,好不好?”他說著,也笑了起來。盈盈心中歡喜,面上還嗔:“堂堂秦王,好好的正經事不做,一心只想著玩麼?”
“我有什麼正經事要做?”他拉長了聲音,語氣極盡嘲諷,“長信侯、文信侯都替我做完了,我難道還要同他們搶來做麼?”
盈盈見他又在自己身上撒氣,也不同他計較,只是微微笑了笑。趙政拉開車窗,朝著遠處史家酒館望了望,瞧見蒙恬正在同史家姑娘說話,他淡淡道:“方纔陰勝同你說什麼?”
原來他早在這裡停了多時,自然早將什麼都瞧在眼裡。盈盈微笑道:“沒說什麼?”
“沒什麼?”趙政又垂頭去瞧她的臉色,面色立刻便冷了,“你不肯說,那麼定然事關太后,或是文信侯……”他猜度自己的心思,鮮有不中,盈盈曉得諸事皆難瞞得他長久,索性都招認了:“他說嫪毐喝醉了酒,說自己是秦王的假父,還大罵了文信侯?!?
“秦王的假父?這難道不是天下皆知的秘密麼,你怕什麼不告訴我?”趙政微微笑道。突地目光一寒,冷笑道:“你自然罵他胡說八道叫他住口,他便急吼吼地什麼都嚷了出來,非要你信了他……”盈盈想不到他連陰勝的性子都瞭解得一清二楚。她輕輕嘆了口氣,一時難以接口,卻聽他淡笑道:“若真如此,他大約是同你說了,嫪毐這個閹人還有兩個孩子的事情?!?
秦國的宮闈中,竟有太后與閹人生子這樣的荒唐事。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可他卻說的如此平靜,未見絲毫波瀾。
盈盈目注著趙政,他的目光靜靜地望著窗外,狀若無意,也再不置一詞。可盈盈卻瞧見他的眼底,是深深的陰鷙和冷漠。
他根本不在乎趙姬與嫪毐有多荒淫。
只是趙姬爲嫪毐所惑時,竟也不想一想,她身爲太后,糊里糊塗生下這兩個孩兒,除了用來羞辱秦王,還能做什麼?
“都是些市井流言,你不必在意?!庇p聲勸慰。她曉得這一兩句尋常之語,並不能寬他之心,想了一想,又道:“可記得富辰曾諫周襄王:以小怨置大德也,無乃不可乎?”
富辰乃是從前周襄王身邊的大夫,曾勸周襄王放下私人小怨,莫要攻打鄭國,以昭示周天子大德。如今盈盈卻富辰之言來勸趙政,且隱隱以周襄王這當年天下諸侯之主來比趙政。趙政目光望著她,忽然一笑:“你曉得我爲何要帶你去昌平君的壽宴?”
難道不是怕她,安頓好了夏三帖,便悄悄走了,這才尋了藉口多留她一些時辰麼?